“嘿嘿,大哥……”黑影笑着哭了。
“郑安平?”范雎不及细想一声大叫,“快!抬进幕府疗伤。”
蒙骜已经闻警而来,立即吩咐军士将范雎二人抬进幕府救治。军中医官一番忙碌,两人的伤口终是包扎停当了。范雎的肩头剑伤距离脖颈要害仅仅三四寸,蒙骜看得惊悚不已,立即飞书急报秦昭王。未及半个时辰,秦昭王颁下紧急书令:着蒙骜立即调拨两个百人铁骑队护卫国正监府邸,并遴选四名铁鹰剑士做国正监随身护卫。此等书令在秦国当真是史无前例,蒙骜骤然明白了这个国正监目下之重要及在秦王心中的分量,立即遴选军士组成卫队,亲自护送范雎回到了府邸。
虽则带伤,范雎毫无疲惰之相,先将突兀到来的郑安平安置到一间隐秘居室疗伤,而后立即进了书房,灯光一直亮到次日拂晓。午后大雪稍停,范雎轺车在两百铁骑簇拥下隆隆开到了穰侯府邸。
夜来被甲士逼回,魏冄立即派出一名心腹干员乔装成山东士子密访白起。谁知武安君府邸所有门户紧闭,护卫千长只说武安君患有恶疾,太医奉秦王书令刻刻侍奉,谢绝见客。干员回报,魏冄顿时颓然软在了座榻上。目下之势,唯白起有实力扭转危局,以白起之绝世威望,纵是不出来为他强硬说话,只要不偏不倚,魏冄也不会有灭顶之灾。然则看咸阳主力大军密布要津的阵势,若无白起号令,数十年不握兵符的秦王,焉能如此雷厉风行地成功换防?骤然之间,魏冄感到了深深的懊悔。他对白起显然看走眼了。阏与之战分明是自己主谋施行,八万秦军主力无一生还,爱兵如子的白起一腔愤懑,宣太后为此羞愧自裁,自己却连自请贬黜的姿态也没有,更没对白起与将士们坦诚请罪;偶然说起,反是哈哈大笑,战阵搏杀,何无生死也!霸道若此,白起岂不寒心?封地制欲由虚改实,原本是国之大计,他却只与“三君”商议而置白起于不顾;白起不领实封,他也没有在意,只将这番举动看做白起无功不受赏的一贯秉性。纲寿之战白起拒绝统兵出征,他非但没有力邀,反倒窃喜自己有了亲自统兵大战的机会。不想却恰恰遇到六年抗燕的田单,又是三万主力战死。当此之时,以白起之厚重刚烈,何能对自己还存着往昔那份敬重?说到底,自己是将白起看做了一个只知道打仗的“兵痴”,以为官场朝局之事,白起想当然以自己马首是瞻了。毕竟白起是老秦人,自己内心深处也还与白起有着隐隐一丝隔膜,而将出自楚国的“三君”自然视为血肉铁心。魏冄啊魏冄,你这老楚子何其蠢也!
正在唏嘘感喟之时,泾阳君差人急报:刺杀张禄未遂,请穰侯急谋新策。
“天意也!”魏冄长叹一声,再也不说话了。
范雎马队隆隆抵达府前车马场时,宏阔雄峻如城堡的穰侯府邸,在漫天皆白的天地间分外的萧瑟落寞。广场没有车马如流,门厅没有甲士斧钺,只两侧偏门站着两个霜打了一般的老仆,当真是门可罗雀。当先吏员一声高喝:“秦王书到——”足足过了半顿饭辰光,两丈余高的铜钉大门才轰隆隆打开。
与所有权臣府邸不同的是,穰侯魏冄是开府丞相,府邸是丞相总理国政的官署,气势大是不同。在两个铁甲百人队左右护持下,范雎带着一队吏员昂昂开进了府邸。按照法度,臣子接国君王书应力所能及地出迎,纵是权臣,也至少当在第二进庭院接书。但范雎一行走过了头前两进属官官署,还是未见魏冄露面。右侧书吏低声道:“若是自裁,如何是好?”范雎悠然一笑:“莫慌,秦国没那般鸿运。”说话间堪堪进入第三进国政堂,也就是丞相处置国务的正式官署,九级高阶之上堂前门厅之下,孤零零伫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黑衣老人,正是穰侯魏冄。书吏一挥手,两队甲士铿锵分做两列,四名铁鹰剑士黑铁柱般钉在了范雎身后。
“你是张禄?”居高临下地看着肩头臃肿得穿戴甲胄一般的特使,魏冄一声冷笑。
“客卿国正监、王命特使张禄。”范雎嘴角溢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你是魏冄?”
“老夫敢问,客卿可是魏国士子?”
“然也。随谒者入秦,从穰侯眼皮下脱身。”
“当日若是落入老夫之手,今日却是如何?”
“法网恢恢,天道荡荡。纵是张禄落难,亦当有王禄李禄入秦。穰侯纵无今日,必有明日。”
“天意也!”魏冄愣怔片刻,一声粗重的叹息,“秦王如何处置三君?”
“关外虚封,余罪另查。”
“好,嬴稷尚念手足之情。宣书。”
两名书吏打开竹简王书展到范雎面前,范雎高声念道:“秦王特书:查穰侯魏冄当国专权,不依法度,多以好恶理政;阏与败于赵,纲寿败于齐,使国耻辱;擅改法度,复辟封地;结党三君,四贵专国;擅自征伐,扩己封地。凡此种种,动摇国本,祸及新法,虽有功于国而不能免其罪责。今罢黜魏冄开府丞相之职,夺穰侯封爵,保留原封地陶邑。王书颁发之日,着即迁出咸阳,回封地以为颐养。大秦王嬴稷四十一年冬月。”
“哼哼,总算还没杀了老夫!”魏冄狠声道,“好!老夫来春便走。”
“不行。”范雎冷冰冰道,“从明日起计,三日后必得离开咸阳。”
魏冄骤然暴怒:“岂有此理!老夫高年,雪拥关隘,如何走得?教嬴稷说话!”
“人言穰侯横霸,果如是也。”范雎笑了,“负罪之身尚且如此,可见寻常气焰了。在下奉劝一句,前辈却自掂量:大罪在身去职去位,若滞留咸阳,引得国人朝臣物议汹汹,秦王其时难保不顺乎民意了。”
一言落点,魏冄顿时默然,良久,一甩大袖径自匆匆去了。
三日之后,一队长长的车马在大风雪中出了咸阳东门。旬日之后从函谷关传来急报:穰侯财货辎重牛车千余辆,多载珠宝黄金丝绸并诸般珍奇,虽王室府库不能敌,请令定夺。这次,范雎没有说话。秦昭王思忖良久,一声叹息道:“穰侯喜好财货,又曾有镇国大功,教他去。”
曾是一代雄杰的魏冄便这样去了。数年之后,魏冄死于封地陶邑。秦昭王收回陶邑,立为一县。华阳君、高陵君迁出函谷关做了无职世族,泾阳君因擅动黑冰台刺杀范雎,被处以“遣散部族,关外监守孤居”之刑罚。至此,自宣太后开始的外戚当政在秦国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内史,秦国掌管京师咸阳并监察地方官的大臣。
三大谋横空出
冰消雪开的二月初二,咸阳宫正殿举行了隆重的朝会。
老秦人谚云:“二月二,龙抬头。”说的是立春、雨水两节气一过,龙就会在即将到来的惊蛰时节腾空而起。从周人开始,关中庶民就将二月视为万物复苏振兴的祥和之期,将整个二月叫做“春社”,如同将六月最热的一段时日叫做“三伏”一般。春社虽非二十四节气,但却是周秦老民对岁月流转的一种独特概括。春社之期,雨水催生惊蛰而使苍龙振翼,农人在这段时日大起“社火”,以欢乐祭祀土地,祭祀从大地腾空的龙神,祈求五谷丰登。唯其如此,一进二月八百里秦川一片祥和喜庆,备耕的忙碌与欢腾的社火交相弥漫在春寒料峭的原野,到处都是热气腾腾。
大朝会在此时举行,有着一种深远的寓意。秦昭王即位四十二年,从来没有在二月举行过隆重的开春朝会。因由只有一个,宣太后与穰侯摄政,一切国事都在背后实际处置了,以国君为正尊的大型朝会,自然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冲淡了遗忘了。去冬一举廓清朝局,四贵伏法,秦王亲政。消息传开,朝野一片欢腾。商鞅之后,老秦人虽然早已不排斥外国人身居高位治国理民,然而对于宣太后、穰侯四贵一班裙带楚人长期秉政毕竟是心有别扭。宣太后之后,穰侯四贵非但没有还政于秦王,反而对秦国新法动起了手脚,民众无言,心里却都是清清楚楚。如今“楚党”尽去,秦国上下顿时如释重负。老秦人根本不关心其中情由及刑罚是否适当等诸般细节,立即狂欢相庆,秦川社火闹腾了个天翻地覆。
在这弥漫朝野的欢庆中,秦昭王率领百官先行出郊祭天,再回归太庙祭祖,向上天先祖禀报了亲政大计。午后未时,两百余名大臣整齐地聚集在咸阳宫大殿,举行四十二年来第一次开春朝会。秦昭王第一次全副衮冕,戴上了黑丝天平冠,佩起了三尺王剑,肃穆地登上了中央王座。
“参见秦王!”举殿两百余位大臣整齐肃立,一齐长躬作礼。
“诸臣就座。”秦昭王一挥大袖在王案前坐定,不由自主地向左右瞥了一眼,心中顿时一阵轻松。从前无论何种形式议事,王案两侧都有两个并行座案夹持,使他如坐针毡,如今没有了,宽阔的王台上只有一张九尺大案威势赫赫地矗立在中央,全部大臣都在九级白玉台之下。一眼扫过连绵排座的大殿,如同扫过沉沉广袤的大秦国土,秦昭王顿时涌起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无法言传的王权豪情,刹那之间,他几乎要迷醉了。
“诸臣就座。秦王开会——”司礼大臣一声宣呼,殿中顿时肃然。
开会者,朝会开始之发动也。如同宴会要由最尊者“开鼎”启食一样,朝会也须得由国君先行宣示宗旨,而后会同议论(会议)决事。司礼大臣的宣呼使秦昭王顿时清醒,咳嗽一声道:“诸位大臣:秦国大势已定,本王亲政理国。但得如此,赖上天佑护大秦,使我得大才张禄入秦,一谋定国,廓清大局。今日开春朝会,须当议定秦国拓展之大谋长策。先生已有初谋,陈述之后合朝决之。”说罢伸手遥遥一个虚扶,“先生请。”
范雎坐席在大殿东区坐席的首位,从王座看是左手第一席,与之遥遥相对者,是右手第一位的武安君白起。虽然是一个客卿坐了首席,却没有任何人惊讶。毕竟客卿只是虚职,坐席在首也只是敬贤之道。这个被传扬得高深莫测的魏国士子究竟有无真才实学,得看他今日大谋如何。秦昭王话音落点,举殿目光齐刷刷聚到了范雎身上。
“秦王,列位大臣,”范雎从座席站起从容拱手,咬字真切的大梁口音立即在大殿中回荡开来,“惠文王之后,武王三年猝死。秦王即位而太后穰侯先后秉政,至今已是四十余年。当此四十余年,秦国开疆拓土,东夺魏国河内,南取楚国南郡,堪称声威赫赫。然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自赵国崛起,秦国相形见绌,阏与大败于赵,纲寿再败于齐。两次败战,堪堪将武安君百战功勋消于无形。目下,秦赵抗衡之势已成定局,秦国却疲惰乏力,庙堂无长策大谋,大军无战胜之功,朝臣无奋进之气,庶民无凝聚之力,强势大秦竟至日见溃散。若无孝公、惠文王两代之坚实根基,并武安君军威,安知秦国不被山东六国再度锁进关内?当此之际,秦国已成外强中干之虚势,若再不思奋力振作,十年之后便是危难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