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前来督战,战胜有望也!”赵括兴奋异常地将平原君迎进了大帐。
“君为大将,可知军令如山?”平原君面沉似水,当头冷冰冰一句。
赵括默然有顷,突然抬头高声道:“邦国兴亡,大于军令,何况赵括并未扰军!”
“赵括大胆!”平原君陡然怒喝,“乱命便是亡国,擅动便是扰军,尔何得强辩!”
赵括面色骤然涨红,大喘着粗气,终是咬着牙关忍住了。在赵国,平原君赵胜是从少年时期便极富才名的王族英杰,被天下呼为“战国四大公子”时,平原君还不到二十岁。无论是马上征战,还是邦交斡旋,抑或侠义结交,平原君都是声威赫赫,更兼资望深重,在赵国是无可动摇的栋梁权臣。赵括纵是心高气傲,素常也很是钦敬名士大才,尝对人笑谈:“人以才学见识胜,赵括便服。惜乎天下无才,教赵括如何服人?”有人说给孝成王,孝成王哈哈大笑:“坦诚若此,马服子可人也!”在赵国,赵括也就是对平原君尚存些许钦敬,只因了平原君是他眼中赵国唯一的“通才名臣”,其余如蔺相如、廉颇、乐毅父子等,在赵括眼中都是“执一之才,不足论也”。今日平原君虽则以威势压人,两句指斥却也是无可辩驳。寻常之时,人得平原君这两句指斥,立即便是杀身之祸,而对自己,平原君也仅是指斥而已,并无刑罚加身之意,你赵括还当如何?
一阵喘息,赵括平静了下来,请平原君入座,将廉颇部署与自己的战法谋划仔细禀报了一遍,末了道:“平原君公允论之,赵括错在何处?”
“马服子勇气可嘉也!”平原君淡淡一笑,“然则老夫以为:数十年来,秦赵无十万以上之大战,今番双方云集大军于上党,将成天下瞩目之大决。老将军初取守势,纵不能使秦军知难而退,至少可在不败之势下探究敌情之虚实,查明秦军之长短优劣。相持有许,若情势确有可攻之战机,老廉颇也是虎虎猛将,自当大攻秦军也。君之战法虽亦无错,然却有一大隐患:一旦猛攻决战有失,上党立即便是危局,赵国想增兵都来不及。马服子熟读兵书,如何不知此理?”
“未战先惧败,夫复何言?”赵括终于是有些沮丧了。
“不说也罢。”平原君笑了,“自古兵无二将,马服子还要留在上党么?”
赵括猛然抬头:“未奉君命,将不离军。”
“老夫以为,你当回邯郸,使大将军事权归一。”平原君的笑意倏忽消失。
“赵括只想出丹水与秦军一战,试探秦军战力。”
平原君向后一摆手:“宣书。”随行书吏立即打开一卷王书高声念诵起来。孝成王书很是明确:赵括交接大军已罢,立即随同平原君回邯郸另事。赵括听罢王书,嘴角一阵抽搐道:“君命如此,赵括自当遵从。”平原君很是不悦,沉着脸下令赵括立即拔营起程,先回壶关等候。赵括无奈,只好拔营怏怏去了。
平原君风尘仆仆地另路北上了。到得长平关下,已经是暮霭沉沉。但见关西丹朱岭上火把连绵东去,宛如无边无际的一条火龙,满山号子声声,鼎沸一般。前行司马来报,说廉颇不在行辕,一直在丹朱岭督修长城。平原君一阵感慨,命随行护卫在长平关下扎营,自己只带了两名司马举着火把上山去了。
从陡峭的南坡爬上丹朱岭,那道遍体鳞伤的残破巨龙赫然展现在万千火把之下:松动坍塌的石条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山坡,即或较完整的墙段,垛口也十有八九都颓衰松动了,丈余宽的城墙地面到处都是山洪冲刷的坑洞,储存滚木礌石与兵器的石板仓几乎无一例外地或坍塌或破损,总之是不能用了。平原君从来没到过这道赫赫大名的韩国石长城,今日一看,心头大是沉重。如此百里长城,纵能在开战之前仓促修葺完毕,却有效用么?
蓦然之间,平原君耳边响起了赵武灵王浑厚的声音:“赵军以轻锐剽悍为长,遇战宜攻不宜守。但守坚壁,事倍功半也。”平原君虽然没有做过统兵大将,但自少年便在军中磨炼,军旅大要却是清楚的。大凡坚守,必须以重甲步兵与大型器械见长,且须保证源源不断的辎重粮草输送。论战力,赵国精兵十有八九都是骑兵,若是在大草原般的平原开阔地决战,赵军堪称无可匹敌。然则要说到重甲步兵,赵国实在是一短。百年以来,战国先后涌现过四支精锐步军:最早是吴起严酷训练出来的“魏武卒”,其次是田忌孙膑时期的齐国“技击之士”,再次是商鞅时期练成的秦国新军“锐士”,最后是乐毅练成的燕军“辽东坚兵”。如今魏齐燕三大精锐步军全部衰落,唯余秦军“锐士”之旅称雄天下。赵国胡服骑射的军法大变革,先后练成的三十余万飞骑自然可傲视天下。步军虽然也是二十余万之众,但与秦军“锐士”相比,显然有两大缺陷:一是单兵战力与整体结阵战力不如秦军,二是重型防守器械不如秦军完备。说起来,赵国也是多山多险之邦,理当有一支长于守御山地隘口的精锐之师,如何当年武灵王便忽视了?如今看来,天下整体精锐者唯有秦军了——秦军铁骑与赵军不相上下,步军强于赵军,舟师水军已经超过了楚军,各种攻守大型器械更是完备丰富,粮草后继更是……
“平原君身临战阵,老卒不胜欣慰。”
“啊,老将军。”平原君恍然醒悟,情不自禁地猛然拉住了那双粗糙的大手。
回到长平幕府,廉颇立即吩咐整治了两案军食酒肉为平原君洗尘。廉颇已经得到了赵括被召回邯郸的消息,心下轻松,对平原君细细说起了自己的种种谋划,侃侃半个时辰兀自意犹未尽。平原君笑道:“老将军将一个‘守’字说得淋漓尽致,赵胜实在是钦佩了。”话音一转,忧心忡忡,“然则,老将军长远之策如何?毕竟,一个‘守’字胜不得秦军也。”廉颇不禁哈哈大笑:“天下何曾有唯守将军了?赵国精兵之长在攻,老卒数十年疆场,岂能如此昏聩也!”
“好!”平原君拍案大笑,“老将军一言中的,你只说,何时方可攻秦?”
“攻秦之要在二。”廉颇压低声音道,“其一,六国合纵成,至少三晋同心出兵,便是战机。其时魏国出河内,韩国出河外,秦军背后动摇,我便两路大军攻秦:骑兵出安阳南下,步军出太行三陉直逼河内。其二,或切断大河舟船粮道,秦军必乱,我则一鼓而出。”
“老将军……”平原君长吁一声如释重负,“如此赵国无忧也。”
廉颇一阵思忖,踌躇着道:“老卒尚有一请,平原君忖度。”
“老将军但说无妨。”
“老卒以为:此战当以老乐毅为帅,老卒副之,可得万全。”
平原君心下骤然一沉:“老将军,莫非有甚心思?”
廉颇面色涨红,吭哧片刻一声喘息:“老卒所虑,酣战换将之时,再说便迟了。”
平原君倏忽变色:“老将军何有此虑?何人何时有换将之说?”
廉颇摇摇头:“老卒虽则善战,却不善说,只恐到时说服不得……”分明是言犹未尽,却生生打住了话头。
平原君顿时明白,慨然拍案道:“邦国兴亡,赵王便要换将,我等岂能坐视无说?老乐毅隐退多年,更不熟悉赵军,纵是满腹智计,何如老将军对赵军如臂使指?老将军若得顾虑,赵胜今日便明说:马服子若得发难,有赵胜说话!”
骤然之间,廉颇老泪纵横,对着平原君深深一躬。
老马岭后名空仓岭。长平大战后,因秦军曾在此处筑空仓引诱赵军,留有遗址得名。此取原名。
五相持三年雪球越滚越大胜负却越来越渺茫
最炎热的两个多月里,秦赵两军分外的紧张忙碌。
自二十多年前白起冬战河内,酷暑严冬无战事的古老传统早已经被打破了丢弃了。冯亭春二月献了上党,赵国三月进驻大军,秦军四月紧跟而来,环环相扣步步紧逼,谁顾得去讲究个春夏秋冬了。在上党这样的广阔高地对峙,双方大军各以两郡为根基:秦国的河东河内两郡,赵国的邯郸上党两郡,若再连同牵动的魏韩两国并洛阳王畿,整个大河上下的中原地带都覆盖了前所未有的大战阴云。唯其战场广阔,唯其关涉兴亡根本,两军各自抵达战地后都没有立即开战。赵国以逸待劳取守势,忙着修筑深沟高垒。秦军远道进军取攻势,忙着肃清函谷关以东的关隘河道,忙着输送、囤积粮草,忙着清理外围战场,忙着设伏、探察、部署等诸般大战前的准备。整个酷暑炎夏,两军一直没有接战,仿佛各自演练攻防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