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南天走之后,宛延独自端着酒碗,在窗边沉默地站了许久。
他并非还被女儿的婚事所困扰,也不是非得要跟项桓争个头破血流。只不过在刚刚那一番短暂的对话里,咂摸出一些时过境迁的苍凉来。
细细回想,他这一生到头所追求的,不也就是“输赢”二字么?可为何适才听得自己厌恶了十几年的对手,卑躬屈膝地承认一声“你赢了”,却未曾感到丝毫的痛快,反而有一种光阴似箭,吾辈日衰的感慨。
然而再一细想,大魏都已经四面漏风,岌岌可危了,那些驰骋沙场的主帅也从昔日的耳熟能详名将换成了而今崭露头角的少年。
连旧时代最后的袁傅都去了,他们这些人能不老么?
出神之际,宛夫人将一件大氅披到了他的身上,顺势接过丈夫手中的空碗。宛延蓦地反应过来,正见她朝自己微微一笑。
“还在忧心项老爷的话?怎么,是不甘心他为了儿子娶妻才刻意向你示弱?”
他将手轻轻搭于窗沿,语气里多有几分怨怼,“在你们看来,我就是这么个睚眦必报之人?”
宛夫人笑着恭维:“老爷不是睚眦必报,是恩怨分明。”
宛延自嘲地一哼,随即摇摇头,低声说:“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早就不在意了。”言罢,他却有些不解,“我倒是奇怪,女儿难道不是你生的?怎么不见你着急?”
宛夫人放下碗,长长一叹,淡笑道:“自从遥遥离开了这大半年,我也怕也怕过了,担心也担心过了,如今难得重逢,算是想通了。她能平平安安的便好,愿意跟着谁过就跟着谁过吧,一辈子只有那么短,咱们又没别的孩子,不迁就她,还能迁就谁呢?”
宛延恨铁不成钢地别过脸,无奈:“慈母多败儿。”
后者倒是一脸心甘情愿,我乐意地表情,转身端碗走了。
*
咸安三年是个多事之秋。
上一年,武安侯袁傅的叛军刚刚镇压,紧接着位列三公的季长川也跟着在西南起兵,这位只有万余残部的将领在短短两个月内招兵买马,迅速壮大,很快成为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起初魏国的主将杨岂坐拥凭祥关,为留存实力故而出兵谨慎,未能在季长川根基不稳的时机将其一举歼灭,而后四五月的几场大战中,他均没占到上风。先机已失,等回过头来,虎豹骑已然兵强马壮,声势赫奕。
南北之争一触即发,战火从嵩州一代烧至蜀地,仿佛一场燎原大火,烧断了吊起大魏最后一根太平盛世的绳索,让一切都显得风雨飘摇,危如累卵。
年年兴师征战,年年民不聊生。
边境的百姓如浮萍飞蓬,四海为家,无处安稳,从前只在小地方可见的难民乞儿,现如今连京师的街头巷尾也堆积满了。
朝廷将所有罪过推在季长川一人头上,流言与告示漫天乱飞。于是最开始的那段时日,百姓们无不唾骂,几乎人人在茶余饭后都得将他拖出来用口舌施以极刑,恨不能鞭尸以泄其愤。
而季长川本人倒是不屑于替自己开脱解释,只潜心研究时局与军阵,调兵遣将,提拔有功之士,一路从南境杀到了蜀中。
杨岂的威武军乃是魏国的主力,两人曾多次短兵相接。
磕了大力丸的铁面军虽骁勇,但毕竟无运筹帷幄之人排兵布阵,再加上猛药之后必有遗症,这近一年的较量中,两军尽管各有胜负,然而威武兵的损失却更为惨重,杨岂不得不加大征兵的力度,朝廷太医院送来的“转生丹”数量也与日俱增。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京城的大街小巷传出了当年虎豹骑在龙城被断粮的消息,一夜之间,长安的风向隐隐起了变化。
沈煜本人并非没有觉察到,但剿灭季长川的难度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此时已经骑虎难下,他只能背水一战。
是年腊月初一,虎豹骑攻破了成都,并以此为据点,与长安遥遥对望,已相隔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