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掌柜居然还笑得出来:“无恙,无恙。我如今可是警察厅的香饽饽,几十件陈年积案,他们全在我身上破了,可不得对我好点?——你怎么会来这里?”他的神态淡然,完全不像是将死之人。
许一城盯着他:“我来这里,希望你帮我一个忙。”
欧阳掌柜噗嗤一声乐了:“再过半个时辰我就要挨枪子儿了,还能帮你什么忙?再说了,我落到今天这境地,全是你的错,我为何要帮一个仇人?”
许一城道:“你错了,你落到今日田地,是你自己选错了路。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没我,早晚你也会遭报应的。当年欧阳先生何等惊才绝艳,为何到你这一代,却沦为强盗土匪?”欧阳掌柜眉毛一抖:“你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啊。”
“我若甜言蜜语,掌柜的你也不会信,不妨实话直说。”
欧阳掌柜大笑:“好吧好吧,许先生你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其实我打从入伙那一天起,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个下场。自己的路,自己选的,没什么可抱怨的,总算走到头了。”他转头看向窗外,不见悲伤,只有解脱的快意。
许一城道:“可我知道,你对祖上荣光,看得还是很重。不然也不会一见海底针,就要替先祖把人情还给五脉。”欧阳掌柜摆手道:“我无后,欧阳家到我这里就算是断绝了。你也不必恭维我,什么事你直说吧。我好歹留下个善缘,省得下去被先祖骂。”
许一城把九龙宝剑拿出来,旁边卫兵一看有兵器,紧张得赶紧抬起枪来。欧阳掌柜淡淡看了他一眼,像训斥学徒一样训道:“这是礼器,又不是真的兵刃,用不着紧张。”
“九龙宝剑,上有四合如意破云纹,应该出自你家先祖之手。我想知道,里面是否暗藏玄机?”
欧阳掌柜一看到宝剑,颓唐神色一扫而空,精、气、神都回归了。
许一城在心中暗暗感慨,他从贼这么久,内心始终还留有一颗匠人之心。
欧阳掌柜看了半天,说这确实是我家先祖的手笔,不过里面是否暗藏东西,我可就说不准了。欧阳家的手艺,传到我这一代,已经丢得差不多,我只能尽力而为——海底针你带了没有?
许一城连忙从腰上解下牛皮,铺开海底针。欧阳掌柜拿起其中几件工具,有小铲有小钩,还有一个侧面都是细毛刷的通子,细细沿着宝剑的雕饰缝隙检查过去。许一城发现,他检查的手法和对工具的运用,见都没见过。看来不愧是欧阳家的独传之秘,五脉对海底针的运用,根本未能发挥其全部功能。
中国许多技艺都是如此,匠人单传,秘不开放,结果一旦碰到不肖子孙,就此失传。后世所见,不过只鳞片爪而已。
检查良久,眼看就快到行刑时间了,欧阳掌柜突然发出一声古怪的感慨。许一城忙问怎么了。欧阳掌柜道:“我确实发现一处奇异之处,只是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
“是什么?”
欧阳掌柜拿起九龙宝剑,把剑身横过来,指着剑刃道:“你觉不觉得,这剑身比寻常要厚?”许一城一看,果然如此。寻常宝剑,剑身尽量要薄,恨不得薄若蝉翼。但九龙宝剑的剑身却将近两指厚度,许一城原来一直以为,这是不用开刃的礼器,所以尽量做厚一点以方便装饰,可听欧阳掌柜的意思,似乎别有玄机。
欧阳掌柜道:“你听过剑里乾坤吧?就是在长剑里另外藏一把软剑。与人对敌时,外剑被人架住,手腕一拧,可以里面拧出一把软剑,攻敌于不备。”
“你是说,这九龙宝剑也是剑里乾坤?”
“估计是,剑身略厚,这是个典型特征。如果是单剑,剑身和剑柄之间是在剑格处嵌合而成,看不出痕迹;如果是剑里乾坤,剑格需要固定双剑的剑身,就得用勾丝相挂。我刚才检验了一下,那玉剑格与剑身之间确实有勾丝痕迹,不过被铜纹巧妙遮挡——铜纹有轻微撬痕,与原位置略有偏差,这才会被我发现勾丝痕迹。”
“什么意思?”
欧阳掌柜抬起头:“这说明九龙宝剑暗藏另外一把剑,而且已经被人打开过了。”
木户教授,许一城立刻想到那个木讷而敏锐的学者。
欧阳掌柜拿起工具,拨开铜纹,把勾丝一一起掉,一拧玉剑柄,“唰”的一声,果然从剑身里扯出另外一把剑来。两人见了这第二把剑,却更加惊讶。
九龙宝剑是蒙古式的,剑身略弯,而这把短剑却是笔直的中原风格,它只剩下剑身部分,与玉剑格相连,造型古朴,锈迹斑斑,跟外剑的雍容华贵不可同日而语。许一城一下子想到那张信笺上的图影,也是一直一弯。原来他以为是素描随笔随手涂改,到现在才意识到,那正是暗示这剑里乾坤。
“嗯,从形制看,这是唐代的剑。”欧阳掌柜啧啧称奇。许一城问怎么看出来这是唐代的剑,欧阳掌柜说唐代宝剑与后世样式不同,多是剑身带着环首刀柄,单侧开刃,很好认。
剑里乾坤,一般那两把剑都是量身订制。这一把清代的蒙古弯剑之中,居然藏着一柄唐代的短直剑,乾隆不知是怎么想的。
许一城告诉欧阳掌柜,乾隆铸造此剑,是唯恐皇煞风吹断大清根基,所以备下一把阴兵,以便在死后带去地府斩断阴风。欧阳掌柜“哦”了一声,说那就难怪了。这种陪葬用的阴兵,很有讲究,不能平白起炉,须得以一柄古剑为引,借出它的煞气来,在外面套一柄新锋,才有镇阴挡煞的功效。
别看史籍上关于古剑的记载动辄可追溯到三皇五帝,其实在现实中,能流传下来的剑兵极少。乾隆这把九龙宝剑,能寻得一柄唐剑为引,已经算是相当不易。而欧阳工匠能把这两件东西合二为一,造得天衣无缝,技术实在是登峰造极。
这时小屋外头传来敲门声,欧阳掌柜把剑搁下,一拍巴掌:“行了,时候到了,我也该上路了。剩下的事,你自己去慢慢琢磨吧。”说完他背起手来,让卫兵给他捆上绳子,带出门去。
许一城在他后面大声喊道:“你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我可以代你去完成。”欧阳掌柜回头笑了笑:“欧阳家欠的恩情,总算在我死之前全部还完了,挺好,挺好。”
念叨着“挺好”,欧阳掌柜点着头,慢慢走出小屋去,脸色坦然,脚步不乱。
许一城目送他离去,心中涌现出深深的遗憾。许一城不知道欧阳家出了什么变故,才让他堕落如此。不过欧阳掌柜临死前仍惦记着祖上恩情,说明内心良心与骄傲未泯,倘若两人早点相识,说不定就能帮他走上另外一条路,既挽救了欧阳家,也能救出一个传承。
许一城把九龙宝剑拿好,没有去看行刑的过程,直接回到车里,吩咐开走。海兰珠看他情绪有点低沉,不好细问,就问有没有收获。许一城把那两柄剑拿给她看,让海兰珠吃惊不小。
许一城说,木户教授是精研古代兵器的,他对九龙宝剑做的解析显然就是打开剑里乾坤,然后又装了回去。说完他把唐剑抬起来,仔细观看。此剑的剑身上锈迹斑斓,上面只勉强能看到在狭长的剑身上有一条醒目的剑纹,从剑尖蜿蜒横贯到剑底。
许一城眼神闪动,将剑身横置再看此纹,如远观连绵山势,跌宕起伏,气势万千。看起来就好像是有人在唐剑上绘了一幅山势地形图,山中还隐约可见二字:“震护”。
回到清华的这一路上,许一城完全沉浸在对这柄唐剑的研究中,神情专注,海兰珠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不敢打扰他。车子到了清华以后,许一城刚一下车,立刻有两个人迎了上来。
一个是黄克武,一个是刘一鸣。他们看到海兰珠与许一城同车,表情都有点古怪。许一城没心思过多解释,问他们什么事。刘一鸣正色道:“许叔,你别忘了和我的约定,嗯?就是今天。”
许一城先是一怔,随即立刻想起来了。此前他答应过刘一鸣,要去参加五脉族长沈默的八十寿宴。而今天恰好就是这个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