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细雨连绵,第五日了。
月圆又亏,这夜采蘩在井边打水,一桶桶倒进角落的水缸里,几个来回布衣上就蒙一层深青。院子里没别人,但她不能真当没人。自从答应帮乌睿造纸,这几日再乖没有了。睡草垛盖草被,给什么吃什么,让她挑水就挑水,让她捣浆就捣浆,造成的纸都有七八刀。
乌睿和笑面说话也不避着她,多和余求有关。
余求偷调来的两万兵马让独孤棠领的四方将挡在距长安三十里外的地方,连兵临城下都没能实现。余求关在天牢中,周围重兵把守,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就更别提有人来救他了。余求的家眷子女和孙子孙女,除了余峰,还有央,都下了大牢。
余求最亲近最重要的党羽在五日内分别遭到削官抄家查封监禁,连带他们的家人也遭殃。朝夕之间,朝廷闻余求党而色变,本来大半官员和余求走得近,现在纷纷站到对立面,不但不敢为余求说一句好话,还争相上书揭发他的恶行恶状。树倒猢狲散,趋炎附势的那些人真是什么丑恶的嘴脸都有。最后攻击余求最厉害的不是庄王肃王定国公,而是他们,曾经想成为余求党的核心骨干,却因为平庸而只能当狗腿子的家伙们。
因为皇上的病情不乐观,余求的罪定得很快。谋逆欺君两条大罪,再加上数不清的小罪,连他府上管家在故乡抢夺土地的事也算在他头上,简直成了一个鱼肉百姓的大恶霸。皇帝圣旨已下,三日后午门斩首示众。要陪余求死的,有余求的几个儿子,还有余求的三大谋臣。余求的妻妾们,女儿们,孙子孙女们贬为庶民流放北地。
余求案,成了这任周帝最大的内政斗争,牵连之广令人唏嘘,单是判斩首这些人的家人全部流放就达三四百之数。余求死后,案子并没有立刻结束,陆陆续续查处了上百名都府和地方官员,牵涉千人以上的命运起落。
天有些热,采蘩将水缸装满水,捉袖擦汗,长长吁出一口气。太阳下山的时候乌睿出门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临走时说明早要用静水沉纸絮,让她挑水。
静水是活水放在容器中沉淀了杂质之后的水。去除相对较重的杂质后,所造出来的纸会柔和一些,吸墨力也增强。静水养纸絮,采蘩从乌睿那儿学来的技艺,牢记心中。技艺无好坏,但看使用者的心态,她不排斥跟敌人或坏人学习,只要时机允许。
采蘩一转身却差点撞到人,那个只露眼睛,从头裹到脚的家伙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你鬼啊。”她拍拍心口。黑夜,灯光,他一身黑,不是鬼就是裹尸。
裹尸不说话,大拇指往身后指一指,然后侧身再回望采蘩,让她跟着走。
“去哪儿?”采蘩心里咯噔,暗道不好。她本想拖几日好让独孤棠找到自己,没想到半点没有他的消息,她却要走了。
像裹尸的家伙从不开口,一双翻天眼漠然看着前面,但抬起双掌,把玩一柄银雪小刀。
笑面说过,他的银雪刀是姬三蚕丝的克星。采蘩还记得自己一套新衣服毁在蚕丝之下,当然也一点不想招惹这把刀,只好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看到乌睿的马车等着,她便确定要转移地方了。
掀帘子,她冲乌睿就揉肩抱怨,“既然要走,干吗还让我挑水?白费那么多力气。”
“周帝——”乌睿垂眸淡然道,“驾崩了。”
饶是采蘩早有准备,真听到这个消息时,仍是一惊,“这么快?怎么没听到敲钟?”皇帝驾崩必响钟,以告全城。
“消息让庄王他们压下去了,要等余求处斩后才会宣告,不过正因为如此,他们这时也无法分身,我们可以出城。”乌睿说道。
秘而不宣是怕没了强势的皇帝,余求党再次作乱吧?采蘩想得明白,也不得不暗叹乌睿他们的冷静沉着,长安城里大小事都在那位主子手心里,收放自如。
马车走起来,因天色刚暗不久,还能听到外面人声。她望着黑布帘,时有灯光在线孔中闪过,她的眸子就敛一敛,心就紧一紧。告诉自己,出城未必会如对方的愿,他们以为庄王无暇分身,但独孤棠不会。越是这种时候,独孤棠应该越谨慎才对。今晚或许就是她重获自由的时候,还能捉拿乌睿等人,接近那个人一步。
乌睿垂着的双眸突然抬起看了采蘩一会儿,“今晚我们一定会出城。”仿佛知道她的心思。
“乌睿,我很好奇,那人许你什么好处,令你死心塌地的?”知道她的心思也不慌张,采蘩仍有闲心。
“没有许我好处,只是给我一个尽情造纸的地方而已。任何地方,只要我想,他就能送我去。”乌睿直望着采蘩,“如果你心无旁骛,他也会一样对待你。童采蘩,你想想,我二人联手造纸,左氏技艺终会名扬天下,甚至千古流芳。其实,谁当皇帝谁统一天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纸匠,岁月变迁时事变换,由荣到枯,由枯到荣,但纸只会更精更美更好,我们的名字随它们传下去,就像蔡侯左伯。所以,遇到明主就好。”
“对你来说是明主,对我来说是暗主。”采蘩听不进乌睿的联合论,“而且,我觉得你也阴暗得很。说什么二人联手,但若我比你强,你根本容不下我的吧。”
她咦了一声,“前些日子还说你我只有更厉害的那个才能活,为何突然想联手?”
乌睿垂了眼,“因你答应帮我,我给你找一条可以活得更好的出路罢了。”
“不必了。”采蘩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我怕死,所以我妥协,但妥协也不见得就能彻底同流合污。我夫君是独孤棠,北周四方将之首,除非他改变心意投了你们,我当然夫唱妇随。别看我这样,我还是很贤惠的。”这个词让自己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