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中秋宫宴分为两处,景顺帝在午门宴请百官,戚皇后在御花园款待内外命妇。傍晚时分,一轮明月缓缓从天边升起,皎皎如玉盘,隐隐又似有蟾宫桂树。御花园,戚皇后身穿华服端坐于主位,左边是林贵妃等受宠的妃嫔,右边是安乐长公主、华阳、南康以及其他宗亲,似戚太夫人、孙氏等人,席位要更远一些。两侧席位中间的空地上,歌姬们和着悠扬轻快的曲子,翩翩起舞。这样的宫宴,华阳从小到大不知参加了多少。不过,今晚还是特殊一些的,乃是她重生后参加的第一场宫宴,此时父皇仍在,陈敬宗与公爹也都好好的。华阳望着天边的满月,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团圆。她希望一切都会顺顺利利,明年父皇不会暴毙,豫王不敢造反,陈敬宗也不必再赶赴战场。“盘盘看什么呢?”坐在她左边的安乐长公主旁观了许久,月美侄女更美,只是她怎么觉得,侄女似乎有些伤心?华阳回神,看看姑母,她轻笑道:“我在想月宫里是不是真的只有嫦娥一人,果真如此,纵使长生,也太过寂寞。”安乐长公主明白了,心地善良的侄女在为嫦娥操心呢!她笑道:“天上仙人何其多,嫦娥真觉得寂寞,以她的美貌,随便朝哪个男仙勾勾小手,便可相约月宫快活,哪有你想的那么凄惨。”华阳:……论不正经,她竟然不知道到底该陈敬宗排第一,还是姑母。南康公主在旁边听了一耳朵,探究地瞥了华阳一眼。只有自己过得不如意的人,才会幻想嫦娥是不是寂寞,倘若日子舒舒服服的,便只会欣赏月色之美。华阳备受父皇宠爱,能有什么不如意?南康公主很快就想到了华阳的驸马陈敬宗。陈阁老是厉害,先是次辅如今又成了首辅,可陈家的根基到底太浅,陈敬宗还跟上面的两个哥哥不一样,据说从十岁到十八岁都是在陵州老家过的,算是个乡野粗人不通文墨,全靠陈阁老才在父皇那里谋了个闲差,又因为戚皇后想拉拢陈阁老,阴差阳错成了华阳的驸马。华阳眼高于顶惯了,自命不凡的,能受得了陈敬宗这种粗人?“妹妹这语气,倒像那思凡的仙女,莫非最近妹妹与驸马生了罅隙,故而被今晚的月色勾起了愁绪?”南康公主状似关心地道。她并不敢太过挑衅华阳,刻意压低了声音,再有琴瑟之声遮挡,也就华阳听清楚了她的话。可华阳就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与安乐长公主谈笑,弄得歪着脖子等了半晌的南康公主十分尴尬。午门那边突然传来雷鸣般的鼓点。帝王与大臣们所看的助兴节目,自然不是这种缠绵柔美的歌舞。明明是振奋人心的鼓点,华阳却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前晚的陈敬宗,可不就似棒槌似的,迅疾且猛。席案上摆着香醇甘甜的果酒,华阳端起酒盏,慢慢地饮了半盏,借以掩饰面上的异样,她虽然看不见自己,可她能感受到那明显的热度。安乐长公主诧异道:“盘盘何时爱喝这个了?我记得你以前酒量特别差,喝果酒都容易醉,瞧瞧,这才刚喝下去,耳朵都红了!”华阳朝姑母笑笑:“今年终于又与姑母一起过节了,我心里头高兴。”安乐长公主也很欢喜:“好啊,来,再陪姑母喝一盏!”她总觉得侄女以前太端着了,威严是威严,却少了很多趣味,像戚皇后那是没办法,有国母的身份在上面压着,侄女是公主啊,千娇百宠的公主,就该似无拘无束、恣意而为。盛情难却,华阳又陪姑母喝了一盏,果酒入腹,有微微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从全身各处涌现出来。华阳知道,她这是有点醉了,她不敢再喝,开始吃些瓜果、菜肴。午门这边,男人们更是少不了酒,而景顺帝赏赐下来的,全是贡品烈酒。该敬酒的时候,文官们举杯应付应付,可能整场宫宴下来一盏酒也才勉强喝个干净,武官这边的气氛则大不一样,小太监们抱着酒坛恭恭敬敬地站在后面,瞧着哪个大人的碗空了,马上就给斟满,有时候动作慢了,还要被武官们瞪眼睛。陈敬宗左边坐着南康公主的驸马孟延庆,右边便是戚瑾。这三个都是皇亲,也都领着卫所的差事,坐在一块儿刚刚好。孟延庆是半个纨绔,平时就好酒,原本他顾忌这是宫宴不敢多喝,可是见陈敬宗、戚瑾都在不停地喝,他的酒虫便被勾了起来。喝了三大碗后,孟延庆醉了,晕晕乎乎的,他端着酒碗凑到陈敬宗的席边,一副好兄弟的样子朝陈敬宗倒起苦水来:“公主管我太严了,我只是想要个通房,她都不给!”醉归醉,孟延庆还知道压低声音说话,不敢大声指责一位公主。陈敬宗避开他搭过来的手臂,保持距离,淡淡道:“你既已娶了公主,便不该肖想什么通房。”孟延庆打个酒嗝,看看他,苦着脸道:“你就知道说风凉话,她怀孕了啊,都大半年了,换你你受得了?”陈敬宗没接这话,只是默默喝酒。孟延庆想起上午来皇城时见到的华阳公主,面露羡慕:“若南康也似华阳那般美……”他没说完,陈敬宗一拳头迎面挥来,直接把孟延庆砸得扑倒在地。纵使有伶人跳着壮烈激奋的战舞,两位驸马闹出来的动静还是惊得文武官员都朝这边望了过来。陈廷鉴的眉心直跳,自打老四娶了公主,他这心就没有一日安生过。已有宫人扶了孟延庆起来,好家伙,鼻子下面全是血。孟延庆的父亲是靖安侯,乃景顺帝这一朝赫赫有名的大将了,他就坐在陈廷鉴对面,平时与陈廷鉴本来就不太对付,此时见陈廷鉴的儿子居然打了他的儿子,靖安侯的火爆脾气蹭得就上来了,将手里的酒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放,对着陈廷鉴道:“阁老的四公子,好礼数!”陈廷鉴面沉如水。景顺帝见了,示意歌舞停下,看向陈敬宗:“敬宗,你为何打延庆?”平时陈敬宗单独来见他,景顺帝都喊“驸马”,可孟延庆也是驸马,景顺帝便直呼两个女婿的名字了。陈敬宗起身离席,绕出来,朝景顺帝拱手道:“回皇上,方才孟延庆同臣抱怨,说南康公主不许他纳通房。南康公主是华阳公主的姐姐,便也是臣之姐,孟延庆那么说,臣不爱听,他还唠叨个不停,臣一时来气,没管住拳头,臣自知失礼,还请皇上责罚。”一众文武官员:……陈廷鉴垂下眼帘,修长的胡须掩饰了他微微上扬的唇角。靖安侯的嘴角却深深地抿紧,眼角肉抽了又抽。就在此时,戚瑾也离席,走到陈敬宗身边,拱手道:“皇上,陈指挥使所言,臣可以为其作证。”不等景顺帝开口,靖安侯就跪了过来,替自家不中用、没出息的孽障儿子请罪。景顺帝的心情很不好。他最宠爱女儿华阳不假,可南康也是他的女儿,千娇百宠养大的,南康此时正怀着孟家的骨肉,孟延庆不心疼女儿辛苦,竟然还跑去另一个驸马那里抱怨,怎么着,孟延庆还想撺掇陈敬宗也纳通房是不是?别看景顺帝也曾在戚皇后、林贵妃怀孕期间跑去宠幸别的妃嫔,可谁让他是皇上呢,有的事他可以做,女婿们不行!但最让景顺帝心情不好的是,他还不能光明正大地惩罚孟延庆,毕竟,女德忌妒,便是公主,私底下可以不许驸马纳妾,公然这么讲出来,却是公主不占理的。所以,景顺帝面容宽和地对跪在那里的靖安侯道:“侯爷起来吧,是朕平时太过宠溺南康,竟让她如此委屈了延庆。”说完,景顺帝也不管靖安侯、孟延庆怎么想,吩咐一旁的马公公:“去乐坊挑选四位美人,赐与延庆为通房。”靖安侯一张老脸都没地方搁了,磕头恳请皇上收回成命。景顺帝笑道:“男人爱美,此乃天性,侯爷不必自责,今晚中秋佳节,还是继续与朕等喝酒赏月吧。”皇帝一发话,两个小太监识趣地凑过来,将靖安侯搀扶到席位上。戚瑾先回了席位,景顺帝看看还在那里等着领罚的陈敬宗,哼了一声:“延庆醉酒,与你说说贴己话,何至于就动手了,平时阁老说你冲动易怒,朕还不信,今日总算明白阁老所言非虚。众目睽睽之下,你竟然公然殴打延庆,念在今日中秋,朕不罚你,自去向延庆赔罪。”陈敬宗:“谢皇上宽恕,臣领命。”景顺帝摆摆手。陈敬宗退回席位上,毫无诚意地朝孟延庆赔了个不是。陈廷鉴再离席,自言教子无方,先向景顺帝请罪,再朝对面的靖安侯赔礼。他风度翩翩、谦谦老君子模样,臊得靖安侯红透了一张脸,却又憋了一肚子骂人的话而无法宣之于口。重新坐下后,靖安侯暗暗发誓,回府后一定要狠狠打儿子一顿!这边的事,自有小太监跑来禀报戚皇后。戚皇后看看林贵妃,脸色一沉。能让她不愉快的消息,林贵妃就觉得肯定是好消息,关切地问:“姐姐,可是出了何事?”她声音不低,附近的公主啊妃嫔啊以及离得近的戚太夫人、孙氏等人都停止交谈,望了过来。戚皇后一副不太想说的样子。林贵妃继续努力:“姐姐看看,大家都悬起心来了,您若不说,我们哪还有心情赏月。”戚皇后只好无奈地吩咐刚刚报信儿的小太监再讲一遍。小太监声音细柔,咬字却清晰,三言两语就把两位驸马的过节讲了出来。戚皇后摇摇头,对女儿道:“驸马这脾气,回去你要好好劝劝他,怎么能对自己的姐夫动手?”华阳忍着笑应下。孙氏也赶紧为儿子的莽撞向戚皇后、林贵妃、南康公主请罪。林贵妃的表情,跟吃了苍蝇似的,别提多精彩了。如果说她吃的是苍蝇,南康公主吃的就是屎,被孟延庆这么一闹,不久全京城全天下的百姓都要知道她善妒了,乃至青史都要记上一笔!面子彻底没了,父皇还赐了孟延庆四个通房,御赐的通房,她能拦着孟延庆不去睡?这下连里子也没了!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她,心里不定多幸灾乐祸,南康公主忽然捂住肚子!短暂的骚动后,林贵妃、南康公主提前离席。安乐长公主笑得开怀,对华阳道:“你们家的这位陈四郎,还真是个妙人,姑母今年听过的戏都不及他这一出。”华阳面上笑,心里有些奇怪。她虽然没对陈敬宗提过她与南康公主不和,但只要陈敬宗不傻,他都该知道两个公主间没什么姐妹情分,陈敬宗也不像是好心替南康公主撑腰的热心肠妹夫。看热闹归看热闹,安乐长公主还是有点生气:“孟延庆那混账,他怎么好意思。”南康的性子再不讨喜,都是她的侄女,也跟她一样,都是公主。华阳不喜欢南康,更看不上孟延庆那种人。幸好父皇替皇家出了气,看似赏了孟延庆四个美人,可孟延庆闹出这种会记在史书上的丑闻笑料,就算他有色心有色胆真惦记父皇赏赐过去的歌姬,靖安侯也会代替南康在旁边盯着,让孟延庆睡不到那四个歌姬,连府里的丫鬟、外面的歌姬也都无法再染指。南康确实丢了面子,但被父皇这么一插手,反而不用再亲自防着孟延庆偷腥了。当然,换做华阳,陈敬宗敢这样,她直接休了就是,才懒得费那些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