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娘子,你刚才说,如今的大船,从故国到我们海岛,只要一天一夜。阿鹏逃回来时说,他在船上看到了八次日出。所以,天地海疆,其实早已不是我高祖时那般了吗?”
郑海珠叹口气,寻一根树枝,在地上简单画了大明、台湾、满剌加、欧洲各国、美洲大陆。
“是的阿嬷,”郑海珠指着地面,“既然北边的笨港最近已有大船停泊取水,只怕整个大岛,很快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弗朗基人闯进来了。”
女酋长和她将要继承衣钵的女儿阿鲲,怔怔地盯着地面上仿佛鹿斑的图形。
“抓,抓。”阿鲲抬起头,对郑海珠道。
文阿嬷则陷入了沉默。
……
是夜,月朗星稀,南中国海的晚风,即使在早春,依然温暖如慈母的双手。
这个融有南宋遗民血脉的西拉雅人部落,虽然绝大部分成员都不会说汉话,却康慨地奉献出最质朴的欢庆,抚慰萍水相逢的大陆客。
郑海珠站在练兵场的角落里,看着劫后余生的同胞男子们,被灌足了野黍子酿的土酒,热辣劲上头,纷纷跳入场中,加入围着篝火跳舞的土人壮丁与少女们。
颜思齐也在其间。
郑海珠知晓他的酒量,说无底洞亦不为过。
但此刻,他却好似醉得彻底,平日里的老成持重荡然无存。
边笑边跳,像卖力的伶人,又像滑稽的狗熊。
郑海珠越看,越觉得难受,眉头不由自主地拧在一处。
“阿珠,你若担心你这老乡,我去把他拖出来,送他去歇息,如何?”
马祥麟踩着芭蕉树的影子,走过来轻声问道。
郑海珠摆摆手:“他高兴就好,这几日修船也累了,让他松泛松泛吧。”
又问:“你怎么不去热闹热闹?”
马祥麟道:“刚在岸边给那三个兄弟洒了酒,祭奠了一阵,实在无甚心情。”
话一出口,马祥麟又觉着,倒好似在讽刺同样有属下死于海战的颜思齐。
忙转了讪讪的口吻道:“况且,我操枪弄棒还行,跳这个,实在没眼看。我娘就笑话我,石砫人不论男女,个个能歌善舞,偏我一听吹吹打打声,人就发僵。”
郑海珠抿抿嘴:“哦,对了,马将军……”
“我说了,叫我祥麟即可。”
“祥麟,不瞒你说,当初在匪寨知晓你身份的时候,我就很想见见秦将军。”
马祥麟毫不掩饰骄傲,大大方方道:“这句话,我常听人说。我娘的确厉害,她的名声,不是靠什么门生故吏吹出来的,是靠一仗一仗打出来的。可惜我的枪法还是不如她,她身经百战,从未受伤,我头一次上马杀敌,就叫敌人赚去一块肉。”
年轻的骁将说到此处,摸了摸脸上那道疤,抬头望着中天明月。
郑海珠知他思亲的心绪燃起,静待他望月抒怀,过得一歇,才又开口道:“今日见到文阿嬷,我不由要想,她们西拉雅人世代扎根岛上,又有汉人血脉相融,其实,朝廷尽可像对你们石砫土司一样,封爵、赏赐,招抚为大明的一州一府,再从福建迁徙人丁过来,教授稼穑之事,训练常备之兵,抵御来犯海疆之敌,于朝廷,于土人,岂非都是好事?”
马祥麟的目光从幽蓝天幕中撤回来,投在女子亮晶晶的双眸上。
“阿珠,你如此思虑,其实也是在为一个人谋划出路,对吗?”
郑海珠垂下眼帘:“我何其有幸,遇到的都是聪明人。”
马祥麟轻叹一声道:“我带你去见公公吧,他有话要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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