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夫人没甩得开男人,不久架不住疲惫就睡了,梦里似乎又看见她的丈夫跟他的落难表妹光着身子躺在一块;看到他说好带出去远嫁的表妹,在他三年后,打了胜仗回来后,又跟着他走进了大门,后面跟着一个和倾儿差不多大的孩子;看到倾儿满心欢喜跑过去要传说里威风凛凛的爹爹抱时,听到他的爹爹身后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拉着他爹爹的衣角喊爹爹时,转身就跑到她怀里委屈地说那不是爹爹,娘亲弄错了,他是别人的爹爹;看到了婆婆临终前留着眼泪,愧疚又无奈地哀求她不要和离,哀求她让那个孩子进门;看到了倾儿羡慕地看着难得回家的爹爹抱着另一个孩子教读书念诗,倔强地拒绝了跟着父亲学习反而让她给他重新找师傅;看到了长大的倾儿找不到人生目标,无所事事,然后又因为这被他父亲动辄打骂;看到她的丈夫嫌弃完自己的儿子,转身对另一个孩子欣慰不已,甚至带到军营放在身边悉心教导;看到了他们夫妻之间每回见面除了争吵就是冷战;看到了自己的倾儿早就不再期望父亲,听到父亲回来就跑到粉红楼客栈住上几晚,等父亲又走了再回来;看到所有人都在街头巷尾议论她的倾儿草包,说她的儿子白白占了苏南侯府世子的高位,说她的儿子不配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甚至连她的丈夫都时常因为别人的议论,回来就开口闭口骂儿子不思进取,不如弟弟上进;看到她的倾儿渐渐不再羡慕嫉妒任何东西,不奢望也无所谓失望,甚至慢慢开始对什么都不在乎。
苏南侯听她呼吸平缓了,知道睡着了,才悄悄把她身子转过来,轻轻地给她擦了脸上的眼泪,心疼的喘不过气:“馨儿,别难过了,我一直都知道错的,可是,可是已经没办法改了啊。”
泪眼模糊间,他仿佛也回到那段混乱的岁月。
那年他打胜仗回来,圣上设宴他被劝酒劝得喝多了,回府后被人喂了醒酒汤,伺候着上了床,迷迷糊糊有人喊他阿靖,那会儿只有他的馨儿会这么喊,他都大半年没见到他的馨儿,自然高兴,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呼唤,满心都是自己被期待被等待的愉悦。
可是第二天却是馨儿的尖叫吵醒了他,他看到昨晚的女人竟然是曾经把他和寡母拒之门外,否认亲事,连番侮辱的表妹。看到他的馨儿挺着大肚子,站在门口,痛苦的天都塌下来的样子。
再然后他的馨儿早产了,他跪在产房门外被寡母拿拐棍打到吐血,孩子出生了,可是他没能看到一眼,他的馨儿不让任何人把孩子给他看,也不要见他。
他听从母亲的话把背信弃义如今又不择手段的表妹带出去远嫁,可是还没找好婆家,半路就接到边关战事又起的急报,只能匆匆把表妹送到附近村子里,拜托那边村里人找婆家,没想到几个月后,战事还没停歇,就听说他的表妹怀孕了,还失踪了,直到临产才出现。
听到手下来报二儿子出生,说是个很健康的孩子时,他刚一场厮杀回来,满身风沙,提着滴血的刀哭了,他想到了他的大儿子,那个早产不知道身体健康不健康的大儿子,一面都没见过的大儿子。他从来不敢问有关大儿子的事,只能从母亲寄来的只言片语里,知道大儿子如今很可爱很聪明。
战事持续了三年,终于告一段落,他回家了,身后跟着黏人的二儿子,他不敢想象将会发生什么,后来也确实成了他一辈子的噩梦,他永远会记得那天,长得白白胖胖,穿着紫色小锦衣,眉眼跟画里童子似的大儿子张开小手扑过来喊爹爹的可爱模样,谁都不能了解那一瞬间他的心都要欢喜碎了,哪怕立刻死了也是欢喜。可是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接过他的倾儿,他的儿子的小脚步就停下了,盯着他身后喊他爹爹的二儿子,然后就转身跑了,扑倒娘亲怀里说他不是他爹爹,娘亲弄错了,那是别人的爹爹。那一刻全身的痛甚至比刚刚在战场上一刀砍在背上都疼。
再抬头他就在他日思夜想的馨儿眼里看到了嘲讽恶心厌恶,成了一辈子的噩梦。他的妻子哄着他的大儿子说,他不是儿子的爹爹,她弄错了,还说要给大儿子去找一个真正的爹。
真不如一刀捅死他来的痛快。
他的寡母看到他的喜悦早就没了,指着他身后的母子说不出话,一口血就当场吐了出来。
他的馨儿当场就走了,太后出面要他们和离,他一言不发,跪在皇宫门口,跪了五天也没人理他,那时他想那就跪死吧,和离想都别想,他死了她也得背着他苏靖未亡人的名分。
可是他的母亲不行了,他不知道比起他,他的妻子竟是更在意一直相处和谐的婆婆,是他的母亲临终前求她不要和离,不要让她的大孙子跟别人姓,求她让二儿子进门,只当给大儿子多招一个奴才,让他苏靖记住一辈子都欠着妻子的。她哭了好久好久才应了,母亲在她点头那一刻也就去了,一眼没有施舍给他。
他的母亲竟是被他活活气死的。
再后来,他就戍边,害怕看到妻子冷冰冰的眼神,害怕她再有机会提和离。直到又三年大儿子出事,他猛然发现,他保护了整个西罗,却没能保护他的大儿子。第二次正式看到他的倾儿,那时梳着两个冲天棱的大儿子,抱着一块太后刚刚赏赐的砚台站在书房门口看他,他多想抱抱这个已经有桌子高,长得越发和自己像的大儿子,可是大儿子在看到了他怀里的二儿子,转身就把手里的砚台砸碎地上走了,他的馨儿冷笑两声追着大儿子去了,他想那一回他又失去了挽回他们母子的机会。
本想留下的心在大儿子拖着伤常住别院半个月后动摇,为了让躲他的倾儿回到安逸舒服的侯府,他再次去了边关。而后他又陆续回来过几次都没看到大儿子,直到大儿子十岁,他特地回来给他庆生,到家没看到人,兴致勃勃出去找人。
最后却看到他跟着一帮纨绔子弟上街扰民,下馆子逛花楼,十来岁的小人就跟着一群浪荡子竞标花魁,他觉得自己没有管教好大儿子,在看到大儿子轻浮地挑起十几岁小姑娘下巴时,没忍住,上前阻止,却阴差阳错,在他伸手过去时,大儿子刚好转身抬头,巴掌就那么上了大儿子的脸。
第一回正大光明碰触到大儿子,竟然是一巴掌,他还记得大儿子那天瞪着大眼,满目嘲讽地看着他,问他:你是谁?敢打你小爷?
他当时就气乐了,也不想着解释误会,说:我就是你老子。
大儿子冷笑,回他:这位兄台你说笑呢?我老子?我哪有老子?我都不记得有这事,你打哪出来混的?骗财的还是想干嘛的?
他一句都回答不上来,儿子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儿子记得自己这个父亲,即使之前一共只是见过两次,但他的这样小的年纪就会掩藏,他故意嘲讽自己,奚落自己,不愿意承认自己,于自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棍。
那天的隔天就到处都是英勇的苏南侯养出了个草包儿子的传言,那时他才记起来曾经二儿子说过,大儿子出去玩闹竟是从没报过他的名号,那时他想,他要这侯爷做什么,他要生死置之度外,在战场保家卫国有什么重要的,他奋斗半生得到的荣耀又有什么意义,他的儿子从来不稀罕这些,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有照顾好,为什么还要顾着旁的?
所以之后他也就顺着皇帝心意慢慢把手里兵权交出去,可是还是请愿不时巡查驻守边关,不好真的和妻儿闹翻,每当吵闹到临界点他就跑出去,大家都冷静冷静,皇帝对他这样不能齐家,还无心兵权的元帅求之不得。
这些年他总想,倾儿这样下去,大好人生就要荒废了,于是总想好好管教,可是他的馨儿不让,甚至每回不惜拿凳子拿花瓶地砸他,跟他大吵大闹,就是不准他碰儿子一下。
血在他脸上漫开的时候,他突然爱上了这样的循环,他去收拾大儿子,完了她就来收拾他,等她再收拾完了他,他就出去一趟,回来再揪着大儿子犯的混帐事收拾大儿子。
多好啊,至少他的妻子肯跟他说话了,至少当他控制不住自己对她霸王硬上弓时,她不再是一副被狗啃不计较的模样,她会骂他,威胁他不许欺负她儿子。可就是这样的日子也不多,这两年他的大儿子开始躲他,他一回来他就躲出去,他走了再回来,即使见面,大儿子也似乎没了当初的棱角,他说什么他应什么,也会笑嘻嘻地喊爹爹,会恭恭敬敬地行礼,只是从未将他的话放到过心里,即便现在他也不清楚儿子心里到底有没有承认过他这个爹。
苏南侯惆怅地叹口气,即便如今,他也没有正正经经地和大儿子拥抱过一次,谈过一次话。
——
第二天起床,傻宝清醒了就掐着苏倾钰的腰间软肉:“相公又骗人,骗人,说就一下,就一下,骗人,都好多下了。”
苏倾钰又疼又痒,直讨饶:“我错了我错了,傻宝你饶了我吧,我真的知错了。”
傻宝看他可怜才放过他,苏倾钰又偷了个香吻就赶紧抱着衣服跑了。
因为苏夫人提前提醒,错错拿了一件攒了金丝海棠图案的大红裙子给傻宝穿。
苏倾钰洗漱完就蹲在对面给傻宝画眉毛:“我知道你喜欢石头,不过我们今天去皇宫,不能带那么隆重,唔,西罗皇宫有规矩的,带那么多石头会冲撞贵人,好傻宝,你就为相公委屈一会会,回来了咱们就换上石头衣服好不好?”
傻宝摸摸手边的一个紫珠子:“好啦,其实我也有过好多年没有石头的,也不是非得天天穿嘛。”然后就把那块鸡蛋大的紫色珠子塞到苏倾钰荷包里,即使闪出的光也是紫色了,“相公看,好不好看?相公戴着好不好?”
苏倾钰低头看看,叹口气:“好,相公戴着,你别乱动,还没画好呢。”
这两天她把她新得的七八盒子宝石都放在床头,他都出现审美疲劳了,早就没了当初的惊奇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