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咱们去找这个什么什么仪轨来看看。
原文是这样的:“唐天宝元戴壬午岁。大石康五国围安西城其年二月十一日有表请兵救援。圣人告一行禅师曰。和尚安西被大石康□□□□□□国围城。有表请兵。安西去京一万二千里。兵程八个月然到其安西。即无朕之。所有。一行曰陛下何不请北方毗沙门天王神兵应援。圣人云朕如何请得。一行曰唤取胡僧大广智即请得。“
咦?怎么变成一行大师了?而且,这个胡僧大广智又是谁?
中国唐代(或者说整个中国佛学史上),著名的大广智和尚只有一位,某人在永泰元年(765)被代宗加号大广智三藏,制授特进试鸿胪卿。某人就是……
不空!!
这下总算说圆了,请毗沙门天王的还是不空,只不过是他在万里之外作法……这样说,可以吗?
很遗憾,还有一个问题,一行大师在开元十五年圆寂……就算他佛法修为再精深,一个过世十几年的人,想在天宝元年为皇帝请神,怕也不可能。
而且,最重要的,是《毗沙门仪轨》的作者。
……大兴善寺三藏沙门大广智不空奉诏译
转了一大圈,居然还是他!!
合着,他是自己给自己作考证立传来着,其性质,和今天一些人自己开楼,然后换马甲进来顶楼的行为,正是不相上下,要说还有差别,最多也就是他顶楼时没换马甲罢了。
其实,应该说,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自从开元十二年渴水日之战大食战败,康石诸国复归于唐之后,直到天宝九年的怛罗斯之役,西域都牢牢控制在唐帝国的手中,怎么可能爆发什么围攻安西、情况紧急的战争?这种对于西域局势的认识倒是符合安史之乱后安西兵力被抽调几空,跟中原往来都被遮断的情况下代宗年间一般人对西域的印象。
综上,再考虑到佛门长期以来传教中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善于捏造各种果报感应故事……我们可以认为,以上故事纯属不空捏造。天宝年间当并无此类敕令,自然也不可能有由此敕令引发的天王崇拜的推广传播。《毗沙门仪轨》附文成于代宗年间,此时经过安史之乱,经肃宗而代宗,对天宝初年的故事能说得清楚的人大概已经不多,因此甚得代宗崇信的不空就大胆伪造了这么一则神话。
神话归神话,有人信就有用,就好象CNN和VOA虽然扯淡,但总归还有人愿意听他……中唐以后,在密宗诸僧的努力之下,举国上下终于掀起了一轮学习毗沙门精神、供奉毗沙门天王,进一步推动大唐王朝又好又快发展的热潮。这股热潮更被继承下来,经晚唐,历五代,直到北宋年间,天王堂或者说毗沙门天王的香火都极其旺盛,远远胜过其它三王。
由此,我们也可以解决上面水浒传中反映出的一个小问题:天王堂作为宗教场所,为什么会由地方驻军管理、维护?因为它本来就是设置来保佑驻军的一个专用场所,一定意义上,相当于希腊人奉的胜利女神或是欧洲人带的金十字架、随军圣物之类的东东。
上马掌军,下马管财,毗沙门天王的声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这是他在老家也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地位,不仅仅在四大天王当中特立拔群,甚至,在一些本土化的文字中,他的地位经已超过了从罗汉到菩萨的层层壁垒,开始被人当作佛爷一级的尊神来对待了。
比如说,西游记的前身渊源之一,作于北宋年间的《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在全书开首处,猴行者初遇唐三藏后,便给了北天王一个极为高调的出场。
“法师问曰:‘天上今日有甚事?’行者曰:‘今日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水晶宫设斋。’法师曰:‘借汝威光,同往赴斋否?’”
故且不说“设斋”这事根本不该由自己人来作,单看毗沙门天王那儿的阵势,就华丽的吓死人。
“且见香花千座,斋果万种,鼓乐嘹喨,木鱼高挂;五百罗汉,眉垂口伴,都会宫中诸佛演法。”
罗汉只为伺奉,诸佛率同演法,这个性质,按大唐来说,就等于是国公勋臣上坐摆酒,诸李宗室呆在下面陪笑,要在天竺这么干的话……当然,在天竺,谅毗沙门他也没这个胆。
之后,这位北天王还考问了三藏的佛法,赐他锡杖、钵盂、隐形帽三件法宝,并许下承诺,有难之处,遥指天宫大叫‘天王’一声,当有救用。”……总之是把西游记里面那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的戏份抢了个精精光不说,连本来应该是佛祖原创的法宝也变了他的人情。
话说,这个地方的文字,仔细考究起来,其实有很多问题,最明显的一处,作者显然没搞清楚“天王”的意思,竟然自己发明出了“北方毗沙门大梵天王”这个名词。
天王这个名字,本身确实很拉风,天上的王啊,多么NB……但印度的天,和中国的天,那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前面有说到,佛教吸收南亚原始神话后,创立“诸天”概念,共分为三界二十八天之多,各天皆有其主,以中国秦汉神话体系来比,印度的一天,最多也就等于咱们的一星野,只是整体“天界”的一小部分而已。
(再顺便说一下,道教系统的三十三天,正是受佛教二十八天的影响而成,至于为了显示道教水平更高而强行加上五层天,那个……就没必要评论了。)
四天王天,是三界中的最底层,是为“欲界天”的六天之一,和属于“色界天”系统的大梵天相比,级别差老鼻子了,你说毗沙门是大梵天的王,那个性质,和放着市委书记不理,尽跟公安局长去谈开发区建设的协调问题,基本上是同一层次的错误。
更何况,就算真是大梵天王在此……他,也没资格整这么多佛菩萨来给他抬桥。
不要说色界十八天之上还有最高层次的“无色界”四天,就色界自身里面来看,十八天划分为四,依次是一禅诸天、二禅诸天、三禅诸天和四禅诸天,其中,四禅诸天里更又细分出五净空天,大梵天只是一禅三天之三,在整个色界天里是倒数第三。和居于五净空天的诸佛比,连人家脚后跟的灰都看不到……
当然,就大梵天王本身来说,他倒也是很有来头的,不过,那是在他失势之前。
佛教兴起的过程中,吸收改编了大批印度教神灵,其中也包括了印度教的至高神大梵天,在传说中,他是万物的创造者,也是万魔的统领者,无所不能,NB到顶天立地……不过,被佛教收编之后,他的地位就只好大幅下降,成了一个护法神,连菩萨都没混上,也就和那些个什么顺命侯、山阳公的地位差不多,想一想那位爵封海澄公的郑克塽郑爷,他在北京,就算摆酒,难道有胆子让什么诸王贝勒或者那怕是通吃子来坐下手给他捧场?
在这个地方呢,我的感觉是,一方面,中国与南亚间的信息交流在当时并不稀奇,在被佛教阉割过的版本传入时,原始印度教的信息也有流入,另一方面,佛教那套子原始形态,对一般百姓来说,有几个能记得住?最多也就知道那边叫“梵”,可巧,这“大梵天王”四个字,就从字面上看起来,等于说,这位爷是“梵地里最大的王”……靠,那他不指定得是释伽牟尼那个级别的啊!
至于把毗沙门附会到大梵天王上,一方面,可能是传抄或是传唱过程中乱入,另一方面,也可以视为佛教传说的进一步中国化。
二十八天的结构对佛教理论来说很重要,可毕竟,对中国老百姓来说,头顶只有一个天,天有二日就要乱了,要有二十几个出来……这日子还过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