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看见,那个小小小小的它,生生化成一团支离破碎的血肉,对着我鲜艳而明媚的笑。然后,刺伤我的眼睛,落入我的心中,令我终生不忘,念念心伤。
我从医院回家的时候,夜已阑珊,昏暗的灯光,就像我的心事一样,闪烁却不敢太过光亮。我总是感觉,耳边有小孩子咯咯的笑声,但仔细倾听的时候,却是小孩痛苦淋漓的哭声。
有愤怒!有委屈!有怨恨!更多的是不解和无助。
一团小小血肉的委屈和无助。
顷刻间,我突然眩晕得厉害,几乎昏厥在大街上。那些飘渺的小孩子咯咯的笑声和哇哇的哭声,仿佛在我耳边生了根,任凭我怎样逃脱,怎样奔跑,它们都挥之不去!它们就像追命的索一样,紧紧扼住了我的咽喉。
我仿佛看见了,那冰冷的手术室。
那堆鲜艳狰狞的血肉,它们嘲弄地看着我,看着不负责任的我!
它们再也回不到我的体内,再也变不成一个温暖的孩子,呱呱落地,摇摇晃晃地长大,晃着小手,撒着脚丫冲我跑过来。
哦,不,它们会变回来的。它原谅我了,它对着我笑了,那笑容就像这穿流在公路上的车灯一样迷离温暖。它在对着我招手呢……我直直地奔向了车水马龙的公路。
眼前,一片天光。
尖锐的刹车声。
随后而来的是众多司机的咒骂声。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恍惚了,恍惚着向着那些微微带着温度的灯光走去了。
姜生,你怎么会在这里?陆文隽从车子里下来,看着失魂落魄、神情憔悴的我,焦躁地问。
哦,这是谁的声音?
我怎么辨别不出来了?我的脑袋里只有医院里医生的话。
……他很严肃地对我说,姜小姐,你可要考虑好了。作为RH阴性血的你,如果失去这个孩子的话,以后就可能再也做不成妈妈了。
……RH阴性血流掉孩子的话,以后将会发生溶血性不孕的。所以,我希望你留下这个孩子,这是上天赐给你们这种血型人的独一无二的孩子。
……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我不想让这里葬送了你一生的幸福。
……你问过你的先生吗?你征求过他的意见吗?你如果擅自做这个主张的话,我想,这会给你身边的人造成极大的伤害……
最后我是如何说服了医生的呢?
……我说,我最亲爱的哥哥,他患上了髓性血癌,他是RH阴性B型血,是罕见的熊猫血,十万分之一的人才拥有这样的血型,而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最有可能拥有他可以配型的骨髓……我爱这个孩子……可是,我不能看着我的哥哥眼睁睁地从我身边消失……
就这样,一切都成了万劫不复。
陆文隽被我空洞的眼神吓坏了,他皱着眉头,将我抱上车,车轻轻地开动起来。他说,姜生,这些天我出差,不在你身边,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才知道,自己已经在车上了。
我冲他傻傻地笑了笑,眼前,面对着我的心理医生,面对着我最信任的男子,我还有什么不能倾诉?已经背负了太多的压抑,我痛苦得几乎崩溃。我紧紧地看着他,喃喃地说,我的孩子没有了,我将它杀死了。
车重重地刹住,人重重地前倾。
陆文隽回头,说,你说什么!姜生,你再说一遍!
我的眼泪疯狂地奔流了出来,我几乎发疯一样地嘶吼,像一头受伤的小兽。我说,是的,是的,我杀死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否则的话,我无法救我的哥哥。说到这里,我嚎啕大哭,我说,你知道的,我不能失去他的!不能失去他的!
陆文隽艰难地转头,问我,姜生,你是说……你……怀孕了……
我说,是的,我很无耻,我怀孕了。
陆文隽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车窗外的霓虹灯安静地闪烁着,闪烁着的,还有他眼中明明灭灭的如同泪光一样的液体。
他轻轻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试图平息我激动的情绪。
但是,很显然,他的情绪也骤然地激动了起来,他说,我真该死,我真该死!我怎么会告诉你这个消息,我怎么会告诉你凉生的病情!我该死!
我傻傻地看着陆文隽莫名其妙的反应,心想,你该死什么?又不是你怀孕了,你杀掉了孩子。你跟着崩溃什么?莫名其妙嘛。
那一天,陆文隽的车一直停在路边,很久很久。他那如春风一样的眼神,也变得茫然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