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隐约还能听见祖少宁愤怒的声音,为了安全,厉以书请他住了另一头的牢房。
易秀鼎要点灯,段夫人按住了她的手,文臻没有过去,靠在一边,让她们祖孙俩说话。
段夫人和婉的语声在牢房中回荡,听得人心情幽幽淡淡。
“丑时啊……秀鼎,我和家主当年成亲的时候,灯火丑时末还没灭,全家老少都在盯着洞房,当时老夫人还在,还派人委婉地问新人是怎么了,如何夜不能寐?据说还传出两种流言,一种说是我太美,新郎官看我看得发痴,忘记了时辰;一种说我太丑,新郎官内心不愿,所以迟迟不肯熄灯……”
文臻在黑暗中挑起眉毛,没想到段夫人夜半而醒,忽然和孙女说起这个。
“……其实啊,只是我当日得了一本好书,舍不得,藏在喜服里偷偷带了过来,进了洞房后一边偷吃零食一边把书拿出来看,勒石进来了我都没发觉,我看得入迷,也没在意茶一直是热的,手边一直有最爱吃的零食,直到看了大半,才发现原来勒石一直在我身后添茶倒水……当晚丑时灯火不灭,是因为我们头碰头看那本孤本,看到大半夜,新婚夜在洞房一起看书这种事儿,大概也就我家有了……”
段夫人轻轻地笑了起来,文臻抿了抿唇。
她杀易勒石的时候,毫不手软,之前又多年分居,以至于文臻一直以为,这是一对怨偶。
可今夜长川监牢里,黑暗中,飘荡着的,分明是当年深深爱恋过的声音和场景。
是何时流年风霜换,恩爱缱绻如雪化。
段夫人不再回忆当年,絮絮和易秀鼎说些闲话。
“易家没什么人了,你以后陪着平云,好好把囡囡养大,我瞧着囡囡的瘤子在缩小,说不定能痊愈。以后让她嫁个普通人家,千万不要听平云的,平云是季家远亲,习惯了富贵尊荣,我怕囡囡以后好了,她动念要把囡囡送到季家,你务必拦着,朝廷既然动了世家,季家唐家迟早也是一样下场,去不得……”
“你自己如果不愿嫁,便不嫁罢。这世上原也没什么人配得上你。万不要在意别人言语,我知你看似不在意,其实心思重,好在你剔透刚介,迟早能明白那些人和事都是过客。只是你记住,过刚易折,以后遇事尽量软和些……”
“我还有些私房,并不在易家大院,在外城四季山房,你拿着这个去找掌柜,他会把账本给你。主城之外卖书的茶楼名叫磨石的,大概整个长川有七八家吧,都是我的,只是挂在掌柜名下,经营得一般,毕竟长川人爱读书的少,你以后想盘了也好,继续经营也好,都由得你,但是那些书你要留下来,不可损毁。长川归了朝廷,听说朝廷要开科举,这些书总归是有用的……”
文臻听她絮絮说着,有点昏昏欲睡,心想段夫人经过这一劫想归隐也正常,但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易秀鼎已经道:“夫人,我不懂俗务,怕毁了您的产业,您还是自己掌着,但有事吩咐我去办便是。”
段夫人笑道:“对了,还有青螭刀……十八部族元气大伤,但总归当年在段氏祠堂前磕过头,立过誓,只要还留一个人,段氏都有责任照拂,这事儿以后就交给你……”
易秀鼎忽然大声道:“夫人你为什么说这些!”
文臻也一骨碌爬了起来,但已经晚了。
“嗤。”一声轻响。
静夜里听来却动魄惊心。
文臻扑过去,听见段夫人喉间发出细微的格格声响,易秀鼎的喊声低沉痛切,充满不可置信:“夫人!”
有细微的水声淅淅沥沥地顺着桌沿流淌下来。
文臻撞翻了桌子,伸手去摸段夫人,却摸到一截冰冷的刀柄。
她心中轰然一声,手指猛地颤抖起来,不敢再摸,转而去点桌上蜡烛,火石也在不断地抖,打了三次火才打着。
火光亮起,她眼前却依旧盘桓着浓重的黑,这黑里弥漫着更加浓重的血气,好一会儿眼前才亮起来,看见易秀鼎抱着段夫人,手里拿着青螭刀,青螭刀的刀刃,深深地插在段夫人腹中。
段夫人今天一身黑衣,她看不到血,但整个坐席已经被染红,一线血色细流正溅到她靴子上。
文臻想不起来躲避,她脑子一片混乱,震惊和不解如巨石迎面砸来,她甚至忘记问为什么。
易秀鼎抱着段夫人,她没有流泪,在屡经变故后,她的泪似乎也忘记流了,整个人僵硬着,像裹了人皮的木头,画着惨烈的五官。
监牢高窗外的风雪哭号得越发猛烈。
好半晌文臻才颤声道:“为……为什么……”
段夫人半睁开眼睛看她,对她招了招手,轻声道:“你的两种办法……都不太好。”
文臻心中一片冰凉。
段夫人看似一言不发,接受安排,其实她是最不愿领她的情的那个。
无论送她们走还是想办法留,都会留下隐患,给文臻带来麻烦。
归根结底皇帝忌惮的只是段夫人,她的地位身份才智心性,以及对十八部族的掌控权,都是皇帝心中的刺。
段夫人死了,皇帝才能放心,才会出于歉意和补偿,放过易秀鼎等人。
也或许,从亲手对易勒石出刀开始,她便不想活了。
文臻慢慢走过去,抓住段夫人另一只手,像抓住了一块冰,冻透了心口。
脑海中一片混乱,她喃喃道:“夫人……对不起……”
其实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也明白道歉并无意义,她只想打破这一刻死一般的寂静,寂静一般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