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犁庭第一枪
黄子澄微微眯着双眼,在廊下轻轻地踱起了步子。
许久许久,他轻轻地站住了。今年春闱,刚刚发生了丁丑科考案,朝廷取士五十一人,全部是南方人,北方举子大哗,礼部的大门差点被告状的举子给砸烂了,大批北方考生沿路喊冤,上访告状,闹得整个金陵城沸反盈天,十几个北方籍的监察御使联名上书,告主考官循私舞弊,偏袒南人,皇上正为此事如何善后而烦忧呢。
南北学子们在吵架,朝堂上,南北籍贯的文官们也在吵架。如果这时候文臣和武将两大派系再发生激烈冲突,皇上是会像以前一样,使雷霆手段,断然处置呢,还是会息事宁人,做出让步?回想着近年来当今皇上在朝政上的一贯态度,黄子澄胸有成竹地微笑起来……
太学生们在国子监的祭酒、监丞、教谕们的沉默支持下,继续进行抗议,朝廷对杨旭一案一直保持缄默。又过了几天,几个南方籍的监察御使开始状告中军都督府大都督徐增寿滥用国法,误判错刑,朝廷还是保持缄默。而北方籍的监察御使们没有空,他们正忙着为家乡的学子们打抱不平,抨击春闱大试,考官舞弊呢。
同样的,由于这些高层官员高屋建瓴、高瞻远瞩,他们真正想要达到的目的和想要对付的人根本不是杨旭,所以这场风波虽然愈演愈烈,他这个当事人依旧安然无恙。只是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凶险,一旦这场较量分出个胜负,或者双方各退一步,达成某种政治协议,那么他必然是要成为双方媾和或决裂的祭品的。
“秣陵镇上以杨氏为第一大姓,杨嵘是杨氏家族的族长,所以他也就是秣陵镇的粮长。粮长主要负责所辖区域内田粮的征收和解运。而粮长本身就是当地最大的乡绅,在乡间就是土皇帝,权柄极重,这样,如果粮长有了贪心,想要上下其手,侵吞钱粮,逃避粮差,就非常容易。
以前,我们锦衣卫也曾查缉过这方面的罪案,有几个有经验的胥吏,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据他们讲,粮长侵吞钱粮的主要手段就是团局造册、虚出实收、就仓盗卖、妄起科征,飞洒粮差、诡寄田粮、洒派包荒、揽纳私吞、脱逃夫役、贪污赈济。
他们去户部查验了杨嵘例年来的通关斟合,再与江宁县的各粮户的完税条子逐一核对,发现杨嵘确实做了手脚,他做手脚的主要手段,就是虚买实收。”
夏浔不解地道:“虚买实收?”
萧千月阴笑道:“对!如果他是官,这种贪弊手段就叫……‘卖放!’啦。呵呵,洪武十八年户部侍郎郭桓卖放公粮舞弊案,你听说过吧?”
当然听说过,明初四大案之一,夏浔怎么可能不知道?当时户部侍郎郭恒将收上来的秋粮一半上仓,未入帐的一半和一群贪官私分了,结果被人举报,在整个大明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
夏浔点点头道:“当然听说过,杨嵘贪没了多少?够判刑么?”
萧千月道:“这些年,杨嵘贪墨的粮食不下一千八百担,浙江曾有一个官员,贪墨米两百担,你知道皇上是怎么判的么?”
夏浔道:“怎么判的?”
萧千月阴恻恻地道:“皇上在他身上压了两百担米,米还没压完,他就被活活闷死了,然后,剥皮,做成人皮灯笼,就挂在粮仓门口。”
夏浔机灵灵打了个冷战,这老朱不但嫉恶如仇,而且做事很有针对性啊,颇有一点佛家因果报应的味道。你贪米?好,你贪多少,我往你身上压多少,然后再把你剥皮做灯挂在粮仓上,以警示后人。
其实老朱做过很多类似的事,比如有个曾经跟着朱元璋打天下战功赫赫的将领,开国之后主持贡院建设,建造学生宿舍时偷工减料,贪污了两千贯钞,事发后朱元璋怒不可遏,砍了他的头埋在贡院门口的石板路下,让学子们每天都从上面踩过。
萧千月嘿嘿一笑,说道:“不过,皇上最恨的是做官的贪污,杨嵘是民,不会用这种特殊的刑罚的。依我大明律,揽纳粮物,隐匿入己,虚买实收者,处死,籍没其家(没收家产)。你看够了么?”
夏浔目光沉沉地道:“不够。还不够!家母是被族人的馋言逼死的,家父为此背井离乡;如今父母之灵又受大辱,而我……,要不是侥幸搭上了中山王府,现在是个什么下场?既然撕破了脸面,我就要让他们彻底低头!”
萧千月翘起大指道:“这才是我锦衣卫中人该说的话!哈哈,你放心,我还另有计较呢。”
他向夏浔挤挤眼睛,蘸着茶水在桌子上比划起来:“喏,这是杨家族老杨崂的宅子,杨崂是杨嵘的亲兄弟,与他向来一个鼻孔出气。朝廷制度,官员百姓,造宅不许用歇山及重檐屋顶,不许用重拱及藻井。百姓屋舍不许用斗拱和彩色。而杨嵘家的内花厅,有贴金彩画,砖石有镂刻花纹,这是僭越之罪……”
例朝例代都有一定的制度。就算是风气最宽松的宋朝,也规定六品以下官员不能在宅前造乌头门,庶民屋舍只许进深五架,门屋只许一间,不许用飞檐、重拱、四铺作、藻井和五彩装饰等。而明朝更加制度森严。可尽管如此,仍然架不住官员百姓们有意无意的逾越规矩。
比如大将军周德兴宅舍逾制,因为他是朱元璋同乡,又有赫赫战功,由朱元璋亲自特赦,这才免罪,否则少不得人头落地。这样的事发生过几次后,在官场上混的人就开始注意了,以免为政敌所乘,而民间却不大讲究,江南富有人家在屋宅修饰上或多或少都有逾矩的现象,杨家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别人违禁没事,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你违禁就要有事了。
萧千月道:“这儿,是杨峄的宅子,东西厢房及倒座各为二间,正屋、两厢和倒座之间并无廊子联结。其形制符合庶民屋舍的规定,只是正屋梁上有单色勾绘的密锦纹团科纹饰,逾制。而杨羽,就是杨峄的孙子。”
萧千月手指向下一划,又道:“这是杨文武的宅子,杨文武是个破落户儿,三间破房,叫他逾制也花不起那个闲钱。不过……,他后院儿里有一座水泡子,是当年家里还没败落时的一个水池子,内有假山石两块,我再给他凑一块,一池三山,帝王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