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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大悲寺外1(第2页)

“今天晚上大概又开全体大会,先生最好不用去。”

“可是,我是学监!”

“他们也许动武呢!”

“打‘我’?”他的颜色变了。

我看得出,他没想到学生要打他,他的自信力太大。可是同时他并不是不怕危险。他是个“人”,不是铁石做的英雄——因此我爱他。

“为什么呢?”他好似是诘问着他自己的良心呢。

“有人在后面指挥。”

“哦!”可是他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据我看;他紧跟着问,“假如我去劝告他们,也打我?”

我的泪几乎落下来。他问得那么天真,几乎是儿气的;始终以为善意待人是不会错的。他想不到世界上会有手工教员那样的人。

“顶好是不到会场去,无论怎样!”

“可是,我是学监!我去劝告他们就是了;劝告是惹不出事来的。谢谢你!”

我愣在那儿了。眼看着一个人因责任而牺牲,可是一点也没觉到他是去牺牲——一听见“打”字便变了颜色,而仍然不退缩!我看得出,此刻他绝不想辞职了,因为他不能在学校正极紊乱时候抽身一走。“我是学监!”我至今忘不了这一句话,和那四个字的声调。

果然晚间开了大会。我与四五个最敬爱黄先生的同学,故意坐在离讲台最近的地方,我们计议好:真要是打起来,我们可以设法保护他。

开会五分钟后,黄先生推门进来了。屋中连个大气也听不见了。主席正在报告由手工教员传来的消息——就是宣布学监的罪案——学监进来了!我知道我的呼吸是停止了一会儿。

黄先生的眼好似被灯光照得一时不能睁开了,他低着头,像盲人似的轻轻关好了门。他的眼睁开了,用那对慈善与宽厚做成的黑眼珠看着大众。他的面色是,也许因为灯光太强,有些灰白。他向讲台那边挪了两步,一脚蹬着台沿,微笑了一下。

“诸位同学,我是以一个朋友,不是学监的地位,来和大家说几句话!”

“假冒伪善!”

“汉奸!”

后边有人喊。

黄先生的头低下去,他万也想不到被人这样骂他。他绝不是恨这样骂他的人,而是怀疑了自己,自己到底是不真诚,不然……

这一低头要了他的命。

他一进来的时候,大家居然能那样静寂,我心里说,到底大家还是敬畏他,他没危险了。这一低头,完了,大家以为他是被骂对了,羞愧了。

“打他!”这是一个与手工教员最亲近的学友喊的,我记得。跟着,“打!”“打!”后面的全立起来。我们四五个人彼此按了按膝,“不要动”的暗号;我们一动,可就全乱了。我喊了一句。

“出去!”故意地喊得很难听,其实是个善意的暗示。

他要是出去——他离门只有两三步远——管保没有事了,因为我们四五个人至少可以把后面的人堵住一会儿。

可是黄先生没动!好像蓄足了力量,他猛然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极可怕了。可是不到半分钟,他又低下头去,似乎用极大的忏悔,矫正他的要发脾气。他是个“人”,可是要拿人力把自己提到超人的地步。我明白他那心中的变动:冷不防地被人骂了,自己怀疑自己是否正道;他的心告诉他——无愧;在这个时节,后面喊“打”,他怒了;不应发怒,他们是些青年的学生——又低下头去。

随着说第二次低头,“打!”成了一片暴雨。

假如他真怒起来,谁也不敢先下手;可是他又低下头去——就是这么着,也还只听见喊打,而并没有人向前。这倒不是大家不勇敢,实在是因为多数——大多数——人心中有一句:“凭什么打这个老实人呢?”自然,主席的报告是足以使些人相信的,可是究竟大家不能忘了黄先生以前的一切;况且还有些人知道报告是由一派人造出来的。

我又喊了声:“出去!”我知道“滚”是更合适的,在这种场面上,但怎忍得出口呢!

黄先生还是没动。他的头又抬起来:脸上有点笑意,眼中微湿,就像个忠厚的小儿看着一个老虎,又爱又有点怕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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