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章持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咚咚咚的在地上磕头有声,“大人明鉴,儿子虽是驽钝,也绝不会做出此等泼天的蠢事。”
章惇都没有看他这个好儿子一眼,越发平静的神色,越是彰显着胸中如渊海一般的愤怒。
这简直是天降灾祸。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不需要上朝,在家中睡到天亮自然醒,然后去都堂处置公事。谁能想到,韩冈在上朝的路上遇刺了。别人早早的就知道了,反倒是自己,进了都堂才晓得事情不妙。
想到自己这儿子近来的作为,章惇就恨不得一脚踢过去,踹死这个尽知道坏事的畜牲。
“大人,”章持向前膝行两步,就在章惇脚边涕泪横流,“这肯定是有人阴谋陷害儿子。”
“对了!”章持恍然大悟,“这说不定韩冈他不想辞位了,苦无借口,就干脆找人炸了自己。要不然炸药怎么连他的一点皮毛都没有伤到?”
“你知道的倒是清楚。”章惇阴沉着脸,“你给我闭嘴!”
章持登时不敢再嚎了,跪缩在地上,不敢动弹。
章惇神情阴郁。他其实也在怀疑。即使是嫡亲的儿子都不能全信,何况是韩冈。
理智上,他相信儿子不会做出这等蠢事,以章持的能力,根本做不到这等破釜沉舟的刺杀。章持跟着他那般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做着美梦倒是可能。
也说不准是不是儿子的那帮狐朋狗友,在背后勾结了不甘心的旧党,意图嫁祸自己。让自己跟韩冈彻底决裂。
他怒瞪了章持一眼,要不是自己的嫡亲儿子,章惇早就把他给打发到南方海外去了。
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章惇此刻也不禁在心中哀叹,有能力的儿子早死,无能的反倒活蹦乱跳得碍眼,这是老天给得惩罚吗?
章惇摇头暗叹,他已经得知韩冈入宫去拜见太后,等韩冈出来,自己该怎么做?
只能低头?
章惇摇头,他决计不干。
如果退让,等于是不打自招。心中无愧,何须退让。还不如等着看看韩冈的态度,看看他的反应。
章惇不怕韩冈逼迫。他控制着天下最重要的命脉,只是运抵京师的南洋粮食,都多达三百万石,朝中有谁敢冒此风险,破坏命脉?
天下间,对于百姓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粮食。
南方人口增长很快,粮食出产比过去没有减少,要不是一直有南洋的粮食来稳定市场,江南的粮价早就开始飞涨。
从税收上看,南方,主要是江南两路、两浙路,每年上缴的税赋,过去钱、绢、粮的比例是二、三、五,粮食占了一半。但如今,粮食占比降到了三分之一,与钱和绢的数目几乎相等。
这其实正证明了江南各路的粮食余量在大幅下降。按照章惇派人调查的结果,一部分是被多余人口吃了,另一部分则就是稻田改桑的影响。
尽管各地官府还是想多收一些粮食——朝廷对此并不在意,但知州知县们手中粮食不足,心中不免发慌——但江南的百姓往往都选择了折变,将应缴纳的粮赋,折变为钱或绢,上缴官府。
章惇缓缓的在房中踱着步子,慢慢的想着,章持就焦急的来回追着父亲的步子。
过去的折变,是胥吏上下其手的手段,从粮折钱,再从钱折绢,最后又从绢折回粮食,几次折变之后,税负往往倍增。
此种搜刮手段,以江南为多,江左百姓多苦于此,只是因为江南富庶,一直没有引起乱事,换做是北方,相比起收入,税负本就沉重,再折变几次,那就逼人造反。
折变刻薄害民,因而被朝廷三令五申,严禁无故折变。章韩联手执政的十年来,几次在江南掀起税案,多次从御史台选派御史出巡,检查各路州县有无顶风作案的行为。但如今江南的折变情况依然不减,却是百姓权衡之后,不得不如此——家中田地改种桑树,或者其他经济作物,不产粮食,日常吃饭都是从外购粮,手中只有钱绢,只要税款不会因为折变增加太多,当然就会选择折变——秋时江南有些州县粮价不跌反涨,正是因此而来。
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福建商会从海外运送的大量粮食补充缺口,中国内地,从江南到中原,再到河北、关西,全都会因为粮食不足而引发恐慌。
虽说比起全天下每年上万万石的粮食总产量,两千万石其实只占了一成多。可只要是没了这一成多,会天下大乱。
人吃饭少吃一成,饿不死人。但章惇很清楚,如果全天下少了一成半的粮食,绝不会是天下人人都少吃同样的分量,保证所有人都有饭吃,而只会是粮价飞涨,让穷人买不起粮食,等饿死了一成半的多余人口之后,才会渐渐恢复正常。
章惇在,福建商会才会在;福建商会在,南洋航运才会在;南洋航运在,才有南洋粮食在。章惇一己之身,已经跟粮食紧密相连。
事关天下粮食安全,韩冈能不能下定决心?
章惇相信韩冈有能力解决问题,有能力在处置了自己之后,稳定住福建商会,稳定住南洋,但韩冈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在北方战事消耗了大量库存之后,朝廷迫切需要南洋的粮食来补充。南洋的补给线别说中断一段时间,就是有所波动,都是朝廷无法承担的风险。
以章惇对韩冈的了解,除非韩冈能有绝对的把握,否则他下定不了这个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