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一开始是想走程序的,便上书表示赞同议和,却不料,这边奏疏公开发过去,那边就被吕颐浩以上级的身份公开发文呵斥!
这篇几乎发遍了两浙、江东、江西、福建、两淮的公文,历数了李伯纪从太原之围开始的种种失误,所谓‘不知兵而葬送国家数十万健儿,致使两河沦陷、靖康大变’,‘不识人而失京东、毁关中’,‘为公相而推淮上于天子’、‘为留后而引动乱于东南’,甚至公开骂出来,说‘皇嗣之失’,某些人本该取三尺白绫以证清白的,却苟延残喘,躲在江南,遥控党羽、玩弄权术,堪称无耻之尤!
这当然是胡扯……照这个说法,整个天下都是李纲祸害的了,那二圣和靖康中的投降派又干了啥呢?
但是,李纲气了个半死,偏偏却又因为中间皇嗣的事情他怎么说都说不清,根本没法辩解的,却只好忍气吞声,转战民间,靠着写信、茶会、诗会多次在民间与有影响力的士人讨论此事,以批驳吕颐浩。
而民间各处议论纷纷,却又明显是支持议和的多些……甚至吕颐浩之前为了主战,主导了东南加税、荆襄加赋,却干脆在民间落到‘拗相公’一般的下场,岳飞在江州稍驻,便闻得许多嘲讽辱骂吕颐浩的童谣、论段。
甚至,他亲耳听到,有老百姓把自家养的铁脖子走地大公鸡唤做吕经略,售价才三百文,帮忙抄好滤干也不过三百五十文,比北面便宜的发指,而御营前军的军饷都是足额的,譬如郭进就买了一只,只端在马勺里吃。
当然了,即便如此,岳飞也不想掺和。
因为即便是李纲那些人,也是绝不称主和的,他们是‘能守而后伐’,自称主守派,或者主缓派。本意是要稍作数年休养生息再向北……这明显是论战下来以后,双方各自调整立场的结果。
对于这种说法,即便是岳飞心中的倾向不言自明,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所以只是等物资供给上来,然后赶紧回北面再说罢了。
当然了,军资没有等多久,江东的物资先送了过来,然后很快江西方向的物资也送了过来……只不过,与江西筹措的两万石米、十万贯钱一起抵达的,还有江西经略使刘洪道本人。
刘洪道以堂堂一路经略使之身追出本守,那不管之前和江西地方发生了什么不愉快,岳飞当然都不会怠慢,向来简朴的他赶紧拜托本地官吏在城外寻得一处著名酒楼,乃是浔阳江正库(官方认定有自酿酒资格的正店),苏东坡亲笔题名的浔阳楼所在,然后亲自设宴招待。
双方都是顶级大员,倒也不至于出什么嘴上的岔子,而酒过三巡,刘洪道就虔州平叛一事稍作恭维与称赞后,却又主动提及了一件事情。
无他,正是之前那位知抚州同僚的问题,刘经略的意思是希望岳节度能妥善安置,最好就在江西设一后勤屯田之所,让此人来主管。
当然,发脾气的是官家,江西这边肯定不会让大家难做的,必然使此事妥善。
人家经略使亲自来说,姿态如此之低,又是权责内的事情,岳飞又能怎么说呢?便满口应承下来。
而说完此事,双方看似皆大欢喜,难得又饮了两杯。
不过,两杯之后,刘洪道却忽然起身,然后亲自挽着岳飞手腕,说是要一起登上顶上阁楼,共观江边盛景。
周围文武知道这是两位大员有话要讲,便都知趣在座中喧哗,然后任由两位大员撇开众人多登一层楼望远。
平心而论,正值夏日,楼上视野清晰,一览无余,这浔阳楼外的景色当然是极佳的……所谓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消磨醉眼,倚青天万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
二人虽然心中都有事情,但微醺之下,却也一起痴痴看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而所谓景开人心,此时再说,就坦荡了许多。
“岳节度知道近来朝中大事吗?”刘洪道迎风负手而对。
“是议和一事?”
“不错。”
“那敢问刘经略身为一方经略,是主战还是主和呢?”岳飞抄着手,同样干脆。
“我也不知道。”刘洪道闻言一声叹气,只在浔阳楼上摊手以对。“我是青州人,靖康中被仓促启用,做了吏部员外郎,然后一朝惊变,几乎是逃回家中,结果又因为金人南下,被李纲李公相不顾成例点了知青州的差遣,做了家乡的知州……”言至此处,刘洪道忽然一顿,继而哂笑。“我记得你那时曾上书说李伯纪是奸贼,这当然偏颇,可事到如今,天下人却都说,你与李彦仙的弹劾并非虚妄,最起码那厮是不知兵的。”
岳飞难得尴尬一笑……谁年轻时没点尴尬事?
“可依我说,吕经略有些话虽然难听,却也实诚,那就是李伯纪不仅不知兵,也不识人。”刘洪道望着江畔愈发感慨。“他那个时候,河北发了两个人,张所固然是名节之士,可傅亮却是卖了长安城的首恶;京东发了三个人,一个刘豫如今做了伪皇帝,而我与同时被启用的赵明诚,却是公认的一对废物……赵明诚不战而逃,我是一战而溃,也只能孤身弃家、弃城而逃,并不比赵明诚体面几分。故此,你问我主不主战,我当然是主战的,因为我视当日青州一走为生平之大恨,无时无刻不想着一雪前耻。”
岳飞重重颔首,显然感同身受,但他也听出来了,对方言语未尽。
“可从八公山上见了官家,被指派到江西,前后四年,先是协力清理沿江勤王之师变化的盗匪,然后帮忙处置东南军乱,再后是助荆襄围困钟相、杨么,现在又尽力协助你岳节度清理虔贼。”刘洪道果然复又苦笑起来。“一年复一年,江南西路本是个穷去处,却从未停过徭役供纳,何况虔贼本身就在江西占了三成天下,骚扰了半个江西……眼见着民生凋敝、官吏繁苦,却是渐渐的怎么都喊不出那种堂皇言语来了,不然是要招人嫌的。而且,咱们说句公道话,江西穷,所以徭役多,那东南富了点,不也加了钱吗?荆襄丰饶了些,不也加了粮吗?还有巴蜀,为了尧山一战,甚至整个提前支了两年钱粮!兴亡皆是百姓苦!”
岳飞愈发感同身受,且联想此番南下经历,之前因此战顺利和刘洪道亲自追来的姿态而一度升腾起来的志得意满之心,也是瞬间全无。
“当然了,南方苦,可两河、京东、陕北,几千万子民难道不苦?靖康之耻,难道能忍?不打下去却也不能让人心服。何况换到我身上,青州一战数万条人命,便是金人自个把京东五郡还回来,我也绝不能忍……”刘洪道终于正色。“岳节度,这件事情我寻你上楼来说,无外乎是要告诉你,两边都有道理和说法,也都有苦衷和难处,最终只能看官家与朝廷决断,你我身为臣子,可以上书言事,却不该擅自做一些多余之事,尤其是你,此番轻易得胜,几乎毫无损耗便要率数万大军转回京东前线,当此之时,更要慎重,尤其是要为官家名声着想……你晓得我的意思吗?”
岳鹏举终于醒悟,却又觉得荒诞:“刘经略以为岳飞是不听军令,擅自寻衅的武臣,还是说担心御营前军多是河北出身,回到东京之畔,会做出什么不端之事来?”
刘洪道摇头不语。
岳飞带着三分醉意,一时气闷,便欲辩解,可楼外一阵江上清风荡来,吹得他清醒之余却忽然又有些百无聊赖之态……不是他不想争辩,而是他知道,分隔文武,想要相互取信,却也艰难。更重要的一点,自战乱兴起以来,他经历许多,也心知肚明,虽说文官压迫武将有些过了头,可乱世中作出突破底线的那些人,依然还是武将多些。
文臣不会剥人皮,也不会屠了自家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