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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居易和元稹 去他的长恨歌(第2页)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写了《新乐府》五十篇,“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他拿着放大镜努力找到了王朝每一个地方的问题:《卖炭翁》写官市欺压小民,《阴山道》写贪官,《杏为梁》写居住的奢侈,《紫毫笔》写失职,《官牛》写自私的丞相……但同时,他在开篇便写了《七德舞》《法曲》,又写了《牡丹芳》——也没有忘记歌颂圣人与皇帝——万方有罪,都是地痞、恶霸、朝臣的错。

作为谏官,他唯恐自己须臾闲置了手上的谏纸。中唐以后,要想在朝廷上出人头地,不投靠宦官,就得投靠节度使。但白居易,把两边都得罪了。

淮南节度使王锷(è)很有钱,到处送礼,给皇帝送,给皇帝身边的宦官送,想做宰相。白居易跳出来对皇帝说:做宰相的人首先要有贤德。这人在节度使任上搜刮您的子民,把搜刮来的财富再送给您,以后人人想当宰相就跟他学,这天下还会好吗?

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拉拢魏征的玄孙魏稠,想替他把当年唐太宗赐给他太爷爷魏征的房子赎还。皇帝同意了,让白居易草拟一个诏书。白居易却又不同意,说这种激励劝勉前代功臣后代的好事,当然要公家来做,李师道是什么东西,能以他自己的名义来做这样的事情?还是您出钱比较好。

成德节度使王士真死了之后,他的儿子王承宗按着惯例自己继位为节度使,向朝廷先斩后奏。宪宗生气节度使不经过朝廷同意,私自搞父子世袭,要打他。朝臣却没几个同意。宦官吐突承璀(cuǐ)为了表功,自请领兵。带着二十万军队去打王承宗,屡战屡败。白居易又上书:本来就不该打,现在又打输了,还不停战,等什么呢?

唐代朝官,四年一任,每年考核政绩口碑。拾遗是皇帝亲自选拔的官员,不参加吏部考核,但被白居易点名批评的官员可是要被考察的。白居易像他在书里读到的那样,为了皇权,做直臣。通往大明宫御座前,白居易浑然不知的黑暗里,一双双仇视的眼睛在窥探一个机会,把他掀翻在地,永远不要回来。

传说白居易母亲的死,成了元和六年(811年)长安的一桩大丑闻。京兆府申堂状到了裴度面前,报的是白居易母亲掉落坎井,死了。但哪有正常人会莫名掉进井里去?据说,白居易曾经有一个叫湘灵的恋人,母亲却反对他们的婚姻,白居易到三十多岁都还没有结婚。有司便怀疑这是一桩谋杀。

皇帝近官谋杀母亲的案子报上来,四座皆惊。

白居易百口莫辩。母亲有时发狂自戮,甚至会抓着菜刀在家里狂奔。白居易专门请了两个健壮的仆婢,厚给衣食,就是为了照管好母亲。但这一次,一个没看住,母亲便跳进了井里。他又不愿把母亲的疾病说出来。幸好这时薛存成说,我住白居易隔壁,邻里左右都常常听到他母亲大喊大叫,听说是心疾,已经很久了。

案子结了,但白居易的秘密终于众人皆知:白居易原来有一个疯狂的母亲,常常在家大喊大叫,最终死于坠井。

白居易母亲的死从此成为一个把柄。

元和九年(814年),白居易守丧结束,做了赞善大夫[37]。转过年去,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在首都长安的大街上被刺客刺杀。武元衡当场死了,裴度因为戴了厚毡帽掉在阴沟里逃过一劫。凶手还嚣张地在金吾卫办公室留书:别想逮我,我先杀你!

当天中午,这宗谋杀案就在长安城里传遍了,却没有任何人上书向皇帝建议处置凶手。武元衡、裴度,都是主张向不听话的节度使开战的主战派,自然人人都怀疑刺客来自李师道、王承宗,却都不敢说。只有白居易当天就第一个上书,态度强硬急迫,敦促朝廷赶紧逮捕刺客捉拿真凶。

正各执己见没有头绪的朝臣此时却统一了目标:攻击白居易。——他此时已经不是拾遗。不是谏官,这就不是他该先插嘴的事情。很快就有人说了,白居易别人的事情管得宽,自己却毫无私德。他的母亲是看花坠井死的,他却在守丧期间写了看花和新井诗。这样毫无孝道的人,该赶出朝廷去。

朝廷上人人都很喜欢这个借口,提出要把白居易赶出去做江表刺史。中书舍人王涯又补充说:白居易做了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情,根本就不能作为一郡长官,还是做江州司马吧。

在关键时候,唯一能够救他的宪宗皇帝没有做出任何保护白居易的努力。实际上宪宗也早就对白居易不耐烦了,他曾经私下不满地说:白居易这家伙,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却屡屡说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真是让人无奈得很!

官场有一些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政见不合,便被找各种理由排挤。礼法是一套隐形的“刑具”,专门伺候异见。它的内容——“孝亲”被规定出整齐的面目,哪怕心里最恨父母,表现出规定的形式就是孝顺的,相反,稍微不合“规矩”,不论事实如何,便要被扣上不孝的帽子,踩上一百只脚。

这一次,他们找上白居易的时候,玩弄的是他母亲的死。他在浮梁夜雨里,反复说服自己,虽然她不讲,但母亲一定也在思念他;他为父母写作墓志铭,也只愿意回忆父亲去世之后,年幼的自己与弟弟妹妹围绕着母亲的身边听她亲讲诗书,循循教导。

他在所有的回忆里裁剪掉母亲疯狂的那一面,坚定相信,哪怕她深陷在不能自控的疾病里,她心里也是爱着他的。温柔慈祥,就是她本来的样子。为了给她一个安详的晚年,他掏心掏肺地为朝廷做事,拼命往上爬。

现在,因为政敌充满恶意的杜撰,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疯狂的母亲,为看花坠井而死。而他对此十分快乐,还高高兴兴地写诗、看花、咏井。

这也是可以的吗?

白居易还没有经历沉沦的时候,对“失败”就不陌生。他做拾遗,作为皇帝的眼目,系玉为佩,曳绣为衣。但居高临下,“朝见宠者辱,暮见安者危”,对命运翻覆看得更清楚。他跟好朋友元稹约好了,等到女儿嫁了,儿子成家了,就退休去过渔樵江渚、岁晚青山的生活。

等到自己真正经历起伏,又忍不住计算起数十年宦游的得失。唐代做官,三品之上穿紫袍,佩金鱼袋,五品以上才能穿绯袍,配银鱼袋。六品之下着青袍,没有鱼袋。在长安蹉跎十多年,他屡屡望见绯袍银鱼袋,现在又功亏一篑。

年轻时用来拼搏前途的健康也已经抵押给时间,再也拿不回来。白发多得数不过来,就任它去长。眼睛更坏了,夜里读书疼痛难忍,只能熄了灯,暗夜枯坐。

小城市日落而息。江边清冷的码头上,他又听见繁华长安的琵琶曲。浔阳北风里枫叶荻花瑟瑟脆响,他又写了一首流行的诗,娱乐别人,拯救不了自己。他依然陷落在没有灯火的荒野,再繁复堂皇的曲调,也不过讥诮地一遍遍指出,他一个“天涯沦落人”罢了。

元和十年(815年),四十三岁的白居易困在庐山脚下的江州,白发青衫,江州司马,他这辈子大概就这样完了。当年的同事,哪怕是不如他的,却个个都发达了!他像是赤身裸体落在深井里,衣冠整齐的昔日同僚在井上来来去去,不看他,难过;低下头来看看他,更让他感觉受到羞辱。与他同做拾遗的崔群已经做了宰相,写信来问。他回信说:您问我近况怎样,没什么好说的,混吃等死而已。您又问我身体怎样,除去一只眼睛不好,身体的其他地方也不好。你又问我每个月的钱够不够花,我虽然钱不多,计算着花,反正没冻死。

白居易花钱在庐山上造了一栋别墅,三年江州司马,他有一半时间住在庐山上。按规矩,守官离开治所,都要请假报备按期归来,白居易屡屡超期,别人也不敢管他——白居易的诗名天下皆知,哪怕在贬谪的路上,也有学龄少年款款背诵《长恨歌》。

委屈、怨恨。说出来小家子气,给别人添笑话。只好一再强调:我不在乎,我无所谓,我学佛参禅热爱自然,好得很!

只有回信给元稹的时候他感到舒适——他比人人混得都差,最起码比元稹好一点儿。

元稹,他那个十四岁就明经及第,比谁都聪明,都讨女人喜欢,都能折腾的好朋友,就快要死了。

白居易刚到江州,有人带给他一封信与二十六轴元稹的诗文。是通州司马元稹写来的。信里说:我得了疟疾,病得很重,怕是要死了。在生死危惙之间,只想到了你,我让人收拾了几卷我的文章,封存好。告诉他们,哪天我死了,就把我的文章送给白居易,请他替我写个序吧。

元稹与白居易的人生经历相似,却处处都比白居易更惨一些。元稹七岁丧父,整个少年时代都跟着姐夫住在凤翔北方边境的荒残之地,没见过繁华,不敢有欲望。十四岁来到长安考试。考上的却是受鄙视的明经科。甚至有人说,他以新进诗人的热忱去拜访当时的名诗人李贺,李贺接了他的名片却一言不发。直到元稹硬着头皮进去,热情表白了半天,李贺才冷冷反问:你考明经科的,有什么资格来看我?为了甩掉明经及第的“污点”,元稹不断考试,直到贞元十九年(803年)平判登科,做校书郎,才算洗刷了明经科的低下,他同年中明经的人却早已做了两年多的官。

元稹与白居易一道策试及第,在白居易做拾遗的时候做了监察御史。

两个人都很爱提意见,但白居易只是被皇帝背后吐槽,元稹却被宦官用马鞭打伤了脸。

元和四年(809年),元稹以皇帝使者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东川,一路上弹劾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违法贪墨朝廷赋税、田产、奴婢数百万,因为严砺已死,与此案有关的七刺史都被罚俸。元稹得罪了与严砺有关的众多权臣要员,朝廷却没为他撑腰——元稹刚回长安就被调去了东都洛阳。没几个月,曾经与他野蔬充膳,金钗换酒的妻子韦丛去世,祸不单行的元稹只能在不眠的夜里默默写下“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下一年,他终于被召回长安。回程路上住在公家旅馆“敷水驿”,照着规矩住在上厅。宦官刘士元晚到,却也要住上厅。元稹睡下了,不让。刘士元直接抄起马鞭一脚踹破房门,闯进房间里追打元稹。元稹从床上惊起,衣服都没穿整齐,不仅被狼狈地打伤了脸,还被贬江陵府士曹参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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