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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柳宗元和刘禹锡 诗人的旅途(第2页)

原先作壁上观的藩镇也很快向朝廷提出了要求。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向来惯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因为归化西南少数民族、通好南诏有功,顺宗刚继位,就升他做检校太尉。这只是个荣耀虚衔,韦皋真正想要的是趁朝廷纷乱之时,顺宗来不及管,名正言顺地占领三川。韦皋很快派手下度支副使刘辟到长安私下拜见王叔文,对他说,太尉派我来向足下表示诚意,如果您能够使太尉做三川节度使,尽领剑南西川、剑南东川及山南西道,他必有重谢;您如果不同意,他也会让您吃不了兜着走。

“剑南三川”是当时政府一半财政收入的来源。韦皋尽领三川,可预见的又会是一个与中央政府分庭抗礼的土皇帝。王叔文坚决反对,甚至差点杀了信使刘辟。韦皋从此信守诺言,积极寻找起王叔文的敌人。

抑制宦官与藩镇,在忠诚于中央朝廷的历史书写里从来是正义的举措。可是,哪怕与改革者们一样忠诚于朝廷的朝官也非常讨厌这几个年轻人——在讲究长幼有序的官场传统里,他们抄近道获得了旁人几十年也妄想不来的权力。站得高了,看在别人眼里立刻就是小人得志。

在新、旧《唐书》里,史官们不吝于记下最戏剧化的瞬间。

冬至、除夕,皇帝会赐下应时的口脂、面脂给近臣,表示亲密与看重。得到赏赐的臣下也必须上表感谢赏赐。永贞元年(805年),刘禹锡根本来不及操心写谢表,他更操心封文件的糨糊还剩多少——需求量太大,按照一般办公用品的量配发的糨糊根本不够,刘禹锡专用糨糊需要有一斗米来做,够成年人吃一天。

宰相们中午在政事堂一起吃饭。按规定,百官在会食期间不得谒见宰相,但王叔文来找韦执谊公务,径直进了食堂。韦执谊赶紧站起身去迎接,跟着王叔文就走了。其他几个宰相只得停下筷子等待韦执谊回来继续一起吃。等了许久还不来,于是派人去问,很快小吏来报,韦执谊已经在王叔文那儿吃过了。饿着肚子等来一包气的几个宰相里有一个当场摔了筷子要辞职,回家之后一连旷工七天。

甚至他们的朋友,不仅没有得到好处,还怀疑自己被出卖了。永贞革新开始前两年,韩愈和刘禹锡同时做过监察御史,当时柳宗元是监察御史里行(见习监察御史),是同事也是好友。但很快,韩愈便因为上疏议论京兆尹李实瞒报关中旱灾,以及五坊小儿欺压百姓等事被贬为阳山令。哪怕顺宗继位后李实被贬,哪怕韩愈的好友柳宗元和刘禹锡都成了高官,韩愈也并没有被诏回。远在阳山的韩愈不得不怀疑,刘禹锡和柳宗元是有意不想让他回去。感到被抛弃的韩愈酸溜溜写了一首诗:“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语言泄,传之落冤仇。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同事都是才俊,我却与刘禹锡、柳宗元关系最好,可是他们两个却把我私下说的话传了出去,害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宦官、节度使和朝中不满王叔文一派的官员都为他们的仇恨找到了最正义的代理人——顺宗的长子,广陵王李淳,最有资格的太子候选人。现在,他们要扶持新太子继位,改朝换代。盘踞在唐帝国之上的朝廷如同一条巨蟒,现在,它决定蜕去一朝天子、一朝臣。朝廷会有新的样貌,王叔文、柳宗元,以及顺宗皇帝的亲信们,将会被自然地扫进权力的垃圾堆。

顺宗皇帝也不能为改革者们撑腰——并非不想,皇帝前两年忽然中风,后遗症是失去了说话能力。继位之后,没法正常地上朝接见官员。所有朝政都由刚升任翰林学士的王叔文和王伾转达。皇帝的病症更给了讨厌王叔文这伙人的老臣们一个最好的借口:王叔文其党,“挟天子以令诸侯”,是奸佞。

在宦官们的监控下,顺宗皇帝的身体一天天恶化下去,王叔文自然希望下一任皇帝能够支持他们,假如找不到这样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便干脆找一个年幼的小皇帝,做盖章机器,不要碍事。支持王叔文的皇帝宠妃牛昭容正好有一个小儿子,是王叔文更属意的人选。俱文珍和反对王叔文的旧臣们根本没给王叔文磨磨蹭蹭的时间,直接找翰林学士草拟了立广陵王李淳做太子的制书,递到了不能说话的皇帝面前。人多势众,皇帝被逼无奈,点头同意。

广陵王李淳刚一做太子,剑南西川节度使、荆南节度使、河东节度使一同上表,请求太子监国。外有方镇节度使做后盾,内有禁军将领俱文珍的支持,德宗朝留下的老臣开始了对王叔文、柳宗元与刘禹锡一群人的清理。王叔文很快被夺走了翰林学士的位置,不再能随意出入宫禁。太子李淳在方镇和神策军的支持下进一步逼迫顺宗退位。那时候,王叔文正因为母亲去世不得不交出自己所有的权力,回家守丧。太子的继位几乎没有遭到王叔文这一派任何像样的抵抗。

在一切不能公之于众的权力博弈结束后,作为礼部员外郎,柳宗元还需要草拟上奏《礼部贺立皇太子表》,载欣载奔,手舞足蹈地表忠心。皇太子登基为帝,又是柳宗元草拟上奏礼部的贺表,贺皇帝登基,贺改元。喜庆话说得都很漂亮,侥幸希望新皇帝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但他心里已经知道,作为王叔文的同党,在他起笔以锦绣文章恭贺李淳登基时,审判他命运的车轮已经开始沉重地滚动。

永贞元年(805年)八月九日,皇太子李淳(后改名李纯)继位,就是后来的唐宪宗。柳宗元领衔上奏的那道《礼部贺改永贞元年表》里说道,这一天黎明之前,死罪犯人改流放,流放及以下罪犯,降一等——这是继位改元的常规操作:大赦天下。三天之后,柳宗元得到了这封贺表的回答:

王伾贬开州司马,王叔文贬渝州司户。王伾很快病死贬所。明年,又一道圣旨追到渝州,赐死王叔文。

永贞元年(805年)九月,刘禹锡被贬连州刺史,柳宗元被贬邵州刺史。

闻诏即行,一刻不许耽搁。

柳宗元一路往南,刚到长江边上,另一道诏令追上了他:柳宗元改贬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刘禹锡改贬朗州司马。除此之外,与柳宗元、刘禹锡一样有过短暂风光的旧同事韩晔贬饶州司马,凌准贬连州司马,程异贬柳州司马,陈谏贬台州司马,韩泰贬虔州司马,韦执谊贬崖州司马。

这一群与王叔文在贞元二十一年(805年)短暂地改革了朝政的革新者,从此在历史上定名“八司马”。

对于柳宗元,做邵州刺史,虽在险远,也算是一州之长,还可以做些事情,但“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是朝廷明确规定不得干预政务的闲散职位,没有公务,没有官舍,只有一个正六品上的空头品级。它的存在,专为朝中贬黜的官员所准备——这就是流放永州的体面叫法了。

柳宗元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仲冬时节。再往南,在洞庭湖、湘江一带的阴风冻雨里,他仿佛看见千年前屈原的背影。怀抱天真的理想而获罪,他模仿《离骚》一连写下数十篇赋。写他并非贪恋名与利,不过是想在混沌世间做些实事,但他站出来的时候,更多的人,如天边连片的阴云遮蔽。在屈原曾经游荡过的湖湘风雨里,柳宗元补上一个诗人从苦难里淬炼出浪漫的必修课。

快过年的时候,他终于到达永州。这个湖南、广东和广西三省交界的小州仅有八百九十多户居民,但毒蛇毒蜂遍地,还有一种叫“射影”的毒虫潜伏在水里,趁人不备向人发射毒物,传说里哪怕被它射中影子人也会生疮。零陵是永州的治所所在,柳宗元在此没有住处,便暂住在三国时期吴国将军吕蒙的旧居,已经荒芜的龙兴寺。厅堂里长满蒹葭,野鸭鹳鹤占据着杂草丛生的院子。长安城里爆竹声声,新桃换旧符时,柳宗元住在阴冷潮湿向北的厢房里,想着,怎样给这没有窗户的房间开一扇透光的窗户。

三十出头的柳宗元承受着人生至此最重大的失败,但也并不是没有机会:唐代的官员三到五年一任,任满可以升迁或调职。哪怕是被贬远离京城做一个没有工作没有住房也不能随意离开的司马,也有机会“量移”——酌情调任到离京城近一些的州郡做个更有实际意义的工作。对于柳宗元,也许等一等,会有转机。元和元年(806年)的八月,柳宗元等到一道专门点名了他的诏书:

左降官韦执谊、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纵逢恩赦,亦不在量移之限。

只要宪宗皇帝在位一天,他就被永远流放。

柳宗元被贬到永州时,年近七十的老母亲与他同行。十二年前,父亲去世,七年前,他新婚仅仅三年的妻子杨氏因为流产离开了他,母亲是这个小家庭里陪伴他最久的家人。他年幼的时候,父亲在江南做官,他没有像一般的士大夫子弟那样进国学或者州、县学读书,反而与母亲及两个姐姐住在长安西南沣川岸边的农庄里,家里没有书,便由母亲为他开蒙。母亲教他古赋十四首,且背诵且讲授,又教姐姐们诗礼图史、女红裁剪。

永贞革新的时候,柳宗元捧着朝廷的任命,对于将要登上的舞台,有憧憬有担忧,想要做一番大事,也害怕一旦得罪,会被远贬,被惩罚。母亲只含蓄地对他说:“你就去做大事,不要管我。我虽然老了,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京城做官,我也会跟着你。”

直到他被贬邵州刺史,长安到湖南邵阳,路途千里,舟车不便,柳宗元满怀愧疚,母亲却笑着说:“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到了永州,山川起伏,寸步劳倦,野外有毒蛇毒虫,只能借住在湿冷阴暗的龙兴寺。柳宗元不仅没有能够复兴他的家族,甚至连一个普通京官一般奉养老母也不行,他抱以厚望的改革,最终把他变成了一个罪人。痛苦内疚的时候,母亲又对他说:“你从前做的错事,当作以后的警示,敬惧而已。你如果能够做到这样,我就没有任何的遗憾。明者不悼往事,我从来没有因为你的事情悲戚过!”

母亲的从容助长了柳宗元本就棱角分明的倔强。永贞革新里施行的政策没有一件是错的。更滑稽的是,除去五坊小儿,抑制藩镇等措施被宪宗继承下来,继续实施着。他便理所当然地不知悔改,甚至,在贬谪的委屈忧愁里生出了一种悲壮。反省,但不后悔。他在《戒惧箴》里写下:“省而不疚,虽死优游。”

直到“问对错”也失去意义的时候。永州的房屋简陋,无人侍奉,夏天炎暑熇蒸,湿热不去,生病没有地方看,药石也求不到,祷告更没有神灵的同情。不到半年,在元和元年(806年)的夏天,母亲就去世了。灵柩需要运回京城栖凤原祖坟安葬,但柳宗元这个名义上的永州司马实际上却是个囚徒,连母亲去世也不能送灵车回京。他这个被困在南荒之地的独子,所有的孝心只能是跟在灵车后面,看着它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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