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会六年中秋夜,燕京城内。
往年此时,城中张灯结彩,百姓赏月聚宴,街市间满是孩童嬉闹和商贩吆喝。
可今年的中秋夜,燕京街头却死一般寂静,唯有铁蹄踏碎石板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四天前,金主完颜吴乞买下诏迁都燕京,命正黄旗女真人大举南迁,接管这座原本属于契丹的城市。
数万旗人、猛安谋克接连入驻,军马践踏田地,随军携带的女真百姓成群结队地分配城内外宅院、商铺、田亩。
燕京旧贵族的契丹南院官员们战战兢兢,昔日他们世代统治燕地,自视为汉地正统,承袭唐制,推崇儒学,甚至比中原士大夫还要讲究礼仪诗书。
然而此刻,他们站在金军的马前,却连奴仆都不如。
城中富户家宅的大门上,被金兵用刀刻上了新的主人名号,昔日的燕京豪族被驱赶出府,甚至来不及带走家中祖先牌位和文书。
胡土霭哥蛮猛安驻蓟州,和鲁忽土猛安驻顺州,迭鲁猛安驻通州,不扎土河猛安驻涿州,火鲁虎必刺猛安驻滦州,浑特山猛安驻易州……
女真人像狼群一样分割着这片土地,把整个燕地变成了属于正黄旗的狩猎场。
——「不入旗者,入奴籍。
」
这一道令下,曾经的契丹百姓、汉人农夫、城中手艺人,统统成了女真旗人的「财产」。
易州城外,一个年轻的汉人农夫王俊正躲在破败的稻草垛里,透过缝隙看着不远处的景象。
他家世代在这里务农,五日前他还在田里插秧,可现在,他的土地、房屋、牛羊,都变成了女真人的战利品。
几个身穿铁甲的金兵驱赶着一群被捆住双手的百姓,这些人中,有老有少,男的衣衫褴褛,女的蓬头垢面,个个脸上写满惊恐。
一名女真谋克详稳骑在马上,冷漠地看着被捆的人群,随口问道:「这些奴隶什么价?」
旁边的旗人主事笑道:「男丁强壮者编入奴兵,老弱可卖去南方。
至于女人……」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丝狞笑,「都送进猛安的庄院!
」
一个被捆住的妇人忽然跪下,撕心裂肺地哭喊:「军爷,我家世代务农,从未造反,求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
」
金兵军官冷冷一笑,抬手一挥。
身后的士卒猛地一脚踢翻妇人,长刀寒光一闪,妇人的脑袋便滚落在地,鲜血喷涌而出。
王俊的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他不敢动,他不敢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乡邻被拖走,眼睁睁地看着那具无头的尸体倒在泥地里,染红了一片土地。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日子了。
燕京的秋风吹过原野,带走一阵阵血腥气息。
夜幕降临,易州城郊的树林里,三十多个农户正屏息静气地躲藏在灌木丛后。
他们不愿剃发入旗,但又不甘成为奴隶,唯一的路,就是逃。
带头的,是王俊的叔父王铁牛,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他低声道:「往南,翻过太行山,去河北路的巨鹿泽,听说那边的绿林好汉正在收留流民。
」
「可万一……」有人颤抖着声音问。
王铁牛一咬牙:「你留在这儿,就是个死!
」
众人沉默,目光里都是压抑的愤怒和不甘。
在燕京城,在涿州,在顺州,在整个北方大地,像他们这样逃亡的人何止万千?
太行山、吕梁山、沂蒙山、梁山泊……所有的密林、山谷、湖泊,都成了南逃百姓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