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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硬里的柔软(第3页)

就个体而言,沉潜于内心深处的文化,是最为本真的。在整个社会层面,文化的精髓部分常常隐含于民间。底层,是当下用得比较多的一个词语。可惜,我们常常立于高位,在俯视的姿态中,无法接近“底层”这一立场相当明确的概念。有了这样的高位,我们的视角和心态都会不真实,无法进入“底层”的内部。底层,是世界最为坚实和可靠的根基。生物链如此,文化链也是如此。就像社会生活中的民间,尤其是乡村以及生活在乡村的百姓,是我们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源泉。我们再怎么轻视,再怎么不以为然,也无从否认这一源泉之于我们的重要。如果我们不能消除层级带来的隔膜,那么最好还是少进行底层叙事,尤其不要想当然地做代言人。有位作家时常满怀深情地大讲我们应该如何如何关爱底层,如何如何做底层民众的知心人、贴心人。然而有一次我们一起去百姓家,这位从农村走出的作家处处嫌脏,最后连饭都不愿意吃。连同呼吸都做不到,何来共命运?

要在心灵上与底层亲密无间,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曾经的出发地,找回我们的当初。

临潭的江淮风,或是遗迹,或是出于文化的传承与彰显,带有明确的指向性。尤其是集中规划设计的小康村,更集中体现了江淮风情。这些小康村,虽然细节上各有特色,但整体感觉与我想象中的江淮风格的村庄最为贴合。尤其是一些村庄,充分发挥了高原地形高低变化的特点,建起立体的江淮风格建筑群,把高原的雄壮与江淮的柔情有机结合为一个生命体。古战乡的普藏什村,前后都是连绵不断的山。村前一条河,是唯一的动感景象。走过村口的桥,村庄地势越来越高,天蓝色的栏杆、栅栏,像五线谱的横线,安静地穿行在村庄的路边和巷子里。白墙黛瓦的房屋,仿佛错落有致的音符。一个村庄,好像一首多声部乐曲,时而悠扬,时而明快,时而婉转,时而激昂。如若寻一高处俯瞰,一定更美妙。眼前会有声色醉人的画面,就好像群山之中,一女子抚古筝,一曲高山流水或江南小调,温柔山的威武,诉说世外桃源的空灵与宁静。

我曾经问过临潭县的一些干部,为什么要如此看重江淮风情?

他们有些惊讶:不为什么啊,我们就是这样的啊,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啊。与其说这是一种回归,还不如说这样的文化观一直在场。对他们而言,江淮风情不仅是一种乡愁的寄托,更是回到生活本身的呼唤。外在的江淮风,源于内心的涌动,又会反哺灵魂。

乡村百姓相当实诚,别人眼里的那些文化,在他们看来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旧房子拆了,新房子盖起来,建筑材料现代化了,但有许多江淮印迹被他们习以为常地坚守下来。许多百姓家,新房高高大大的,但老屋就是舍不得拆。在新房的构造上,也会将斗拱飞檐和砖石木雕作为必备。有些房子,外装饰全是瓷砖到顶,铝合金门窗闪闪发亮,但主屋前的木雕,大气而精美。他们把全局的时尚与细节的江淮风情处理得很智慧。走进他们的家,总会让人忘记自己在高原,在边塞。这与他们的笑容一样。西北风吹皱皮肤,高原阳光灼红皮肤,脸上沟壑纵横,笑容却如溪流一般善良亲切。

深山里的一户人家正在建房。主体已经完工,两屋的小楼挑顶很高,水路、电路、网络线路布置得十分考究。主人向我描述新家的装修、摆设,语气中充满不可抑制的快乐。我说,你这家比城里的别墅可强多了,看看院子还这么大,就是小庄园啊。我们说话的时候,一位师傅一直在木头上雕刻,用纯手工技法。看情形,刚开工不久。师傅手中的锤子有节奏地上上下下,只见凿子周围木花飞舞。我问:这是雕什么呢?师傅说:龙。我说:龙啊,过去只有皇帝才能用龙的。这家主人递给我一支烟,什么也没说,脸上堆满憨厚而幸福的笑容。我对师傅说:像你这么好手艺的,不多了。师傅不以为然:哪能呢,多着呢。我说:我老家那儿,就很少了。师傅直起腰,说:我们这儿,多着呢,特别是木工,每个村都有几个行家。有活儿,就有学手艺的。

紧挨着新房是一片旧屋,木柱间是砖墙,木窗上是梅花转角,房顶覆鱼鳞般的瓦。这是地道的老屋。我说:有了新房,这老屋要拆了吧。这家主人说:不能的,舍不得啊,我寻思着,等再挣些钱,好好收拾一下,留着以后喝茶、打牌用。兴许,遇上有到山里旅游的,还是不错的农家客栈。我顿感惭愧,山里的农民都能想到开发老屋,我竟然没想到。过去,我们总说不能小瞧农民,现在的农民啊,哪怕是这深山中的,很多方面比我们强着呢。农民,一直是富有大智慧的群体。我抛出一个疑问:那怎么不好好弄弄这老屋,为什么还要盖楼呢?他说:得住楼房,要不然咋体现过上好日子呢?长住,还是楼房好,老屋这样的,适合休闲、度假。我禁不住笑起来:你们家真是好啊,进新楼过城里人的生活,到老屋休闲度假。

我知道在他心里,老屋的实际用处是次要的。老屋,是记忆的故土,装满纯真的时光。乡愁,总与老屋、炊烟、村头的老槐树、门前的那条河分不开,是它们书写出乡愁的模样。人们想念老屋,但无力保护老屋,就像无从掌握命运之手,无法挽留时光一样。老屋逝去,化作伤感的记忆。也有些人家完全有条件保住老屋,但在喜新厌旧的诱惑下,铲平老屋,与过去完全决裂,小洋楼盖得富丽堂皇。毕竟,两全其美,总是件很困难的事。

这户人家留住了老屋,着实令我敬仰和羡慕。那天,我坐在老屋前很久。我突然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在这个院子里,新楼是雄性的,老屋是雌性的。在这大山里,高原和山是阳性的,这江淮风情的院落是阴性的。在我的家乡,房子是阳性的,门前的河是阴性的。而这里缺水,所谓的河,就像低于地面的马路。在冷峻的高原群山间,这些房子仿佛一条河。阳刚与阴柔,竟然如此美妙地融合。

喝喝茶,看看老屋,看看新楼,看看师傅干活,看看主人忙东忙西。我曾试图看看老屋里的情形,但门窗都关着,屋里很暗。我的目光到达窗格后,便不能继续前行。这也许是一个暗示,老屋之于我,只能注视,而无法走进。因为,这不是我的老屋。

我的老屋,在我的梦里和文字中才能现身,现实中,就连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

戏台,是这个世界最真实的虚幻。

坐落在一米多高台基上的戏台,三面围墙,正面大开。这真像平常百姓家的堂屋。堂屋是中国民居中的礼仪空间,在我家乡习惯称“明间”。这是举行家庭祭祀等重大仪式的场所,又是迎来送往的地方,是家的隐秘与外面世界的过渡空间,家族的历史多半在这里演绎,外面的风雨最终也将汇集到这里。换而言之,堂屋集纳了家庭和人生的最精华部分。堂屋的气派程度,是家庭荣辱、贫富等最有力也是最直观的呈现。因而,堂屋又有“荣誉室”的功用。演戏的道具可以无限精简和抽象化,但戏台必须修得气派。柱头、斜撑、雀替、梁托、平盘斗、柱础浮雕,均极尽雕刻之能事,张扬华丽、高贵和雄伟。这与堂屋的设计理念同出一辙。无墙的那一面,其实就是大门敞开。人生如戏。台上的故事,是别人家的事,是我们生活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从这一点来说,戏台,就是一个可供众人把窥视变成自由观看的堂屋。千百年来,看戏的人们如醉如痴。

在街头看杂耍,那是瞧热闹;看戏文,是走进古人的人生。他们相信,台上的爱恨情仇,唱念做打,不是虚构,而是过去人们生活的再现。岁月湮灭了过往,但悠长的岁月,也能让人对神话、传说和编造的故事信以为真。

小的时候,我喜欢看戏,也常常问大人们,过去的人就穿成这样?过去说话就像这样唱来着?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戏班子在吃饭,我去看;化装时,我也看。明知道他们是和我一样的人,但我总看不够。这些人一上台,我就忘记了他们是普通人。他们来自我完全不知道的一个世界,过着与我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我最不喜欢那些拖得很长的唱腔,要么急得我浑身不自在,要么我兴许就能在这扯线团般没完没了的唱腔中打个瞌睡。但老人们喜欢,每到这样的唱腔,那脑袋晃得就和河里的小船一样。他们的泪,我看到;他们的笑声,我听到;要是敢凑上前去,我还能摸到和我一样的胳膊一样的脸蛋。一切都是那样真实,就如同我在晒场看大人们说笑打闹一样,和我在明间里看到的一样。这远比爷爷讲的那些故事更真实。

虽然我家乡在江淮的腹地,但我从没见过戏台。现在回故乡,也没有遇见过。演出就在晒场上。有许多时候,我总把唱戏的人和晒场上的乡亲搞混了。头天看了戏,第二天到晒场时,我还以为乡亲们在戏里活着呢。

到高原,临潭为我好好补了一课,让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戏台。每个行政村都有戏台。它们在村里的开阔地带霸气地挺立着,远远望去,就像村里最显贵的人家。村庄里的民宅,最高的也就两层,戏台比它们高出不少。把整个村庄的建筑看作一个整体,乡亲的房子就是厢房,戏台一如堂屋。高大、精美、华贵的戏台,威风凛凛,是江淮人家的老爷,其他房子像仆人丫鬟一样。人们把戏台置于至高无上的位置,说明看戏已然是他们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了戏,他们的人生就多了一种活法。他们经历着自己的生活,又最大限度地观摩别人的生活。因为戏台,他们可以在自己和他人的生活中来回穿梭,自由转换。

戏台独占一片空旷之地,在这个空无一人的下午,显得特别孤傲。它在村庄里,但又与其他民宅保持一定的距离,参与世俗生活,又藏掖自己的某些秘密。戏台,以这样的方式彰显着自己的清高。

戏台与河流,一静一动,参与并见证了村庄的历史。

河流以流动的方式储存时光,深藏众生的生死悲欢,从不会主动向世人讲述岁月的故事。河水越深,之于我们的神秘感越多。河底以及淤泥里,是一部动静合一的历史。我们只有打开自己的灵魂,从浪花中读懂河流的密语,才有可能进入它记忆的内部。河流,是生命莫测、人世无常的象征。面对河流,从诗人到不识字的农夫,都能顿生许多感慨和体悟。涌动的河流,如此;一旦水面平静如镜,更会增加神秘感。尤其是我们面对一条陌生的河流,它越安静,我们的恐惧感会越强烈。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许多时候,静远比动更具力量。戏台是静止的,如河流里的巨石,矗立于历史的波浪和时光的激流之中,从不倦怠,从不退却。人们看台上的戏,戏台在看台下的人们;人们不来看戏时,它还在看着他们。戏里十分钟可跨越千年,一个人漫长的人生,在它眼里也只是瞬间。它就这样看着,最终把台下一代代人带上台,融进戏里。戏开演时,戏台依然端正静默。

它是一位优秀的历史揭示者和记录者,公正,不掺杂个人的情感和立场。戏散场了,戏班子离开了,观众们离开了,里里外外都被掏空了。可谁知道,这时候的戏台才真正做回了自己。这就像我们离开骚动的人群,回到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房间,那个真实的“自己”才会慢慢浮现。戏台有大把的时间独处,终将不被世人打扰,独步在自己的世界里。人们把戏台建造成神一样的气质,而最具神性的神,恰恰又是最人性的。

新城镇城隍庙的戏台,是临潭现存较早,最完好的戏台。我先后多次到过城隍庙,多数情况下,这里人头攒动。只有一次,我终于有机会一个人站在大殿与戏台中间。那天,小雪纷飞,树木凋零,原本艳丽的戏台,也显得有些憔悴。一片沉默之中,雪花格外惹眼。轻盈里透着沉重,晶莹里闪烁禅意。这天,我穿得很厚,在温暖的前提下看雪花,是一件美好的事。雪花在戏台前飞舞,仿佛无数生命在徘徊。雪花后面的戏台,回到时光深处,身影模糊,而它所收藏的记忆,潮水般向我涌来。渐渐地,雪花的脚步停在空中,戏台动起来,像正在表演的说书人。只是,我看不清它穿的是长袍马褂、西装,还是我从没见过的一种服装。

我静静地注视戏台,雪花代替了我所有的语言。

这个经典的双层木式戏台,现已成为文物。物品在实用价值退化之后,如果还有艺术价值或历史价值,那就是艺术品或文物了。

这个戏台退休了,只能在接受人们膜拜时默默观察众生,再没有表达的机会。取而代之的是庙前大广场上新建的戏台,这是老戏台的后生,它接过了先辈的使命。

临潭各地的戏台,绝大多数都是新建的。过去,也是有的,只是同人们的命运一样,曾经遭受戕害。值得尊敬的是,人们或在旧址,或另选地,让戏台重生,数量上似乎比以前还多些。我把这看成伟大的文化事业,而当地百姓不以为然。在他们看来,戏台是村里的一员,重修是本分之事,也是在修补自己的良心,还戏台一个公道。

正是秋收时节,古战乡古战村戏台前的广场上,一位老农民正在用耙翻晒青稞和大麦。身后的戏台上,有两三个孩子在玩耍。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爷爷在家门口晒玉米,我坐在门槛上玩一颗新得来的玻璃球。我身后的明间里,弟弟正抱着大板凳睡得直打呼噜。

孩子们跑到广场一边的树下玩去了。老农民停下手里的活计,坐到戏台的台基下,嘴里叼着烟,怀里抱着耙。

一切回到静止。

现在,我的眼前依次是我的影子、粮食、乡亲、戏台和无尽的苍穹。

我想,此刻,我看到了人间的一切。

我提醒自己,这里是高原,这里是高原之上的临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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