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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阴七(第1页)

忽然有一股猛力向他袭来,他本能地一偏脸,还是没来得及让过去。定溏一脚重重踹在他脸上,厚重的小牛皮靴尖踢在他眼角,顿时踢出血来。迸发的血珠并没有让定溏住手,他又叫又骂:“你这个小杂碎竟然想杀我?我今天非要你这条狗命不可。”内官们哄着劝着,却并不出手阻拦。他护着受伤的右手,竭尽全力闪避着定溏的拳打脚踢。他本来年幼力薄,手上的剧痛令他身形也迟缓下来,内官们装作是劝架的样子,却时不时将他推搡一把,踹上两脚,他渐渐落了下风。

当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头上脸上,皮肉的痛楚渐渐变成无法抵受的麻木,心中终于泛起一缕绝望,哪怕是死,他也不愿这样窝囊地死去。

忽然斜刺里伸出只手来,拽住了他的胳膊,他抬起头来,原来是皇四子定淳。他并没有乘步辇,身后亦只跟随了两名内官,十二岁的少年生得形容单薄,仿佛只是个静弱斯文的半大孩子,但他的手那样有力,一下子就将他拉了起来。然后躬身对定溏行了半礼:“见过二哥。”定溏嘴角一撇,从鼻中哼了一声,轻蔑地问:“你做什么?”

定淳冷峻的眉目间瞧不出什么端倪,径直望向随在定溏身后的内官靳传安:“懿钦皇太后曾于乾裕门立铁牌,上镌宫规二十六条,其第十三为何?”

靳传安不防他有此一问,那铁牌上的宫规皆是自幼背得熟溜,猝然间脱口答:“挑唆主上不和者,杖六十,逐入积善堂永不再用。”定淳点一点头:“来人,传杖,替二哥好生教训这挑拨主子的奴婢!”

靳传安吓得一激灵,定溏哪里还忍得住,他是皇后嫡子,而定淳的生母夏妃原是皇后的侍女,定溏素来瞧不起定淳,傲然道:“你少管闲事。”

定淳眉峰微扬:“二哥,七弟是我们手足兄弟,这不是闲事。”

定溏嘻嘻一笑,说道:“我才不认这舍鹘小杂碎是我弟弟,他娘是舍鹘的蛮子,你娘是侍候我母后更衣的奴婢,你们两个倒是天生一对的好手足。”

定淳紧紧抿住双唇,眸中竟有咄人的晶亮光华,定溏嗤笑一声:“怎么?瞧你这模样,难道还敢拦着我不成?”定溏突然出手,“唿”的重重一拳挥向定滦,定淳本能般将定滦一推,举手已经截住他这一拳。定溏大怒,扑上去又撕又打,定淳将定滦护在身后,三人已经在雪水中滚成一团,哪里还拉扯得开来。待得闻讯赶来的众内官七手八脚将他们分开来,三人早已是鼻青脸肿,这下子事情已然闹大,瞒不住了。

皇帝听说此事自然震怒,立时传了三人前去。

许多年后,已经是豫亲王的皇七子定滦,依旧能够清晰地记起那日初入清华殿的情形。清华殿历来为皇贵妃所居,形制仅次于皇后的坤元宫。宫人打起厚重的锦帘,定滦顿时觉得热气往脸上一拂,裹挟着上好檀香幽淡的暖意,整个殿中温暖如春。宫人引着他们进入暖阁前,轻拢起帘子,那重帘竟全系珍珠串成,每一颗同样浑圆大小,淡淡的珠辉流转,隐约如有烟霞笼罩。暖阁之中疏疏朗朗,置有数品茶花——这时节原不是花季,这些花皆是在暨南州的火窖中培出,然后以装了暖炉的快船贡入京中。

定滦看着那些花,他并不认得这些花儿的名目,只觉得红红白白开得十分好看。阁中地炕笼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心里渐渐地泛起酸楚,他想起母妃所居的永泰宫,那冰窖一样的永泰宫,便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咯”的一下碎了,他知道此生再也无法重新弥合起来。

那名眉目姣好的宫女已经回奏转来,恭声道:“传三位皇子。”

随着引路的宫女,三人转过十八扇乌檀描金屏风,连一向骄纵的皇二子定溏也畏畏缩缩起来,三人行了见驾的大礼,一一磕下头去:“给父皇请安。”过了半晌并没有听到回音,定滦素来胆大,悄悄抬起头来,忽然正对上双明亮浓黑的眸子,不由微微一怔。书案那头的一双眸中浅蕴着顽皮的笑意,带着几分好奇正望向他们。定滦心中狠狠一抽。虽然日常素少见面,但他认得这双眼晴,那是比他年长一岁的皇六子定湛。皇帝此时正亲自教他临帖,握着小小的手,一笔一划,淡然道:“习字如习箭,须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在乱瞧什么?”八岁少年的面孔,在严父面前有着一种他们皆没有的从容,嘴角绽开一抹笑容:“父皇,儿臣是在瞧两位哥哥和七弟,并没有乱瞧。”

皇帝松开了手,笑道:“倒会贫嘴。”语气是他们从来未尝听过的宠溺,定滦不由低下头去,皇帝这才转过脸来对他们说:“都起来吧。”稍停一停,又道:“去见过母妃。”皇贵妃冒氏自生了皇六子定湛,月子里受寒落下头痛的毛病。一年里头倒病着大半年,三位皇子平素都难得见到她,于是三人又行了请安礼。

冒贵妃生得并不出奇美艳,但一笑之间有种难以言喻的柔婉温存,话语亦是温和:“快起来。”见定滦眉下有伤,不由伸出手去,“疼么?”定滦将脸一偏躲闪了去,冒贵妃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皇帝本来就在生气,见他如此,脸色不由一沉:“定滦,谁教你对母妃这样无礼?”

定滦将脸一扬:“她不是定滦的母妃,定滦只有一位母亲。”

皇帝大怒,气极反倒笑了:“好,好,如今你们都出息了,除了学会打架,更学会顶撞朕了。”冒贵妃见他发怒,连忙扶着榻案站了起来,道:“皇上息怒,小孩子说话没分寸,皇上不必和他一般见识。”一边说,一边向定滦使眼色。谁知定滦并不领情,大声道:“我不是小孩子。”回头狠狠瞪了冒贵妃一眼,“用不着你假惺惺!”

皇帝气得连声调都变了:“逆子!”转头四顾,见书案上皆是文墨用具,并无称手的东西,盛怒之下未及多想,随手抄起白玉纸镇,便要向他头上砸去。阁中人皆未见过皇帝如此盛怒,一时都惊得呆了。冒贵妃吓得花容失色,她本来距书案甚远,眼见着拦阻不及,皇帝已经一手狠狠地掼下,定淳忽然抢出来,并不敢阻挡,而是一下子扑在定滦身上,皇帝这一下便重重地落在他背上,那纸镇极沉,疼得他浑身一搐。书案前的定湛失声叫道:“父皇。”

定淳半晌才缓过气来,背上火辣辣的疼得钻心,却牢牢将定滦护在身后,定滦脸色煞白,皇帝本来怒极了,见几个儿子都吓得木头似的了,连定湛都惶然瞧着自己,而冒贵妃早已经含泪跪下去,她这么一跪,暖阁内外的宫女内官顿时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到底是亲生骨肉,皇帝心下一软,但仍旧沉着脸色,只将足一顿:“都给朕滚!”

定滦定定地瞧着父亲,如同从来不识得他,七岁孩子的目光,皇帝竟觉得有些刺目。定淳拉着定滦,躬身行礼:“儿臣们告退。”硬是将定滦拉扯了出去,定溏也脸色如土跟着退了出去。

那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号啕大哭吧,在四哥定淳单薄的肩头。他想起父皇那一刻狰狞的面容,他根本是痛恨着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到这世间来。他恨自己不如死去,不如死去,也胜过这样活着。活在这多余的世间,活在父亲的漠视与母亲的悲悯间。定淳瘦削的肩头似乎化为亘古的石墙,他就那样无助那样绝望地抵触在上头,将全部的滚滚热泪化为撕心裂肺的伤悲。

定淳放任他哭了许久许久,最后御医替他们检视伤势,他右手食指骨折,虽扶正了指骨用了药,可是再也使不得力。皇子们皆是五岁学箭,他今年本已经可以引开一石的小弓,从此后却废了,他的右手连笔都握不稳,拿起筷子时,笨拙无力得叫他生出一身的冷汗。

他再也不会哭了,当看到四哥定淳背上那乌紫的深凹瘀痕——这一记如果砸在他的头上,只怕他已经不再活在这世间。从此他没有了父亲,或者他一直不曾有过父亲,过往的最后一分希冀成了幻象,如今梦境醒来,只余了一个四哥,默然无声地不离不弃。

他慢慢学会用左手握笔、举箸,从每一个清霜满地的早晨,到每一个柝声初起的黄昏,弓弦绞在指上,勒进了皮肉,勒进了骨髓。那种痛楚清晰明了地烙在记忆的深处,慢慢地结了痂,只有他自己知道底下的鲜血淋漓。他发狂一样练箭,每日胳膊都似灌了千钧重的铁铅,痛沉得连筷子都举不起来。左手的拇指上,永远有扳指留下的深深勒痕。

他停不下来,如果有稍微的停顿,脑海中总是闪现那一幕,那令他无比惊痛的一幕。只有引开弓弦,搭上箭翎,屏息静气瞄准的那一刹那,他的脑海中才会是一片空白,才会有暂时的安宁。他渴求着这种安宁,便如大漠中迷路的人渴望饮水一样,他一箭复一箭,一日复一日,不停地追逐着,永远也不能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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