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租界的寓言
湘军、淮军在西方雇佣军及其帮助生产或购买的热兵器的帮助下,击败了太平天国。西方雇佣军人数不多,却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颇类于大唐平定安史之乱时人数不多却起着极为重要作用的回鹘援军。但是,一个容易让人忽略的重要区别是,回鹘援军是回鹘帝国的国家行为;西方雇佣军主要是上海租界的欧洲人自治组织的产物,国家行为在里面的分量实际上很轻。
上海租界是遍布诸口岸城市的租界中最重要也最典型的一个。它始自1845年上海道台与英国领事签订的《土地章程》,英国人获得了在洋泾浜以北、李家场以南租地建造房屋并居住的权利,嗣后旅沪英国人遂组建了租地人会议,形成自治组织;法国人与美国人也陆续在沪建立租界。旋即太平军起,小刀会攻占上海县城,上海地方政府对于租界地区的主权行使终止,英法美三租界遂在领事的主持下,组建工部局,合并管理三国租界(法租界在几年后退出),积极组织自卫,工部局还取得了组建并指挥警察及陆海军的权力,其组建起来的洋枪队,后来成为大清帝国的雇佣军。随着战乱的发展,太平军一度攻到上海近郊,华人也涌入了租界避难,这就涉及租界对于华人的管辖权问题,乃至工部局倡议将上海发展为一个“自由市”。这样的一个过程,颇为类似欧洲自治城市的发展过程。
但是组建“自由市”的想法遭到了英国领事和英国公使的断然否定。1862年,英国领事说:“此种计划,租地人不能采用,盖此系中国政府之土地,中国政府仅容许有约各国人有管辖该国国民之权而已,然仍保留其一切对于其土地及人民之权力。”英国公使更强调:“中国政府从未正式放弃其对于华人之管理权,英国政府亦未曾要求或明白表示若何愿望以取得保护华人之权。……上海的英租界既不是将该处地方转让,亦不是租与英国政府。不过是议定在某地方内,容许英人自便取得土地,俾得聚居的利益。如此取得的土地,依然是中国的土地,要照常缴纳地税。”英国政府依据条约权利承认了租界的主权属于中国,但是这个主权在事实上由于不断的战乱而经常处在悬置状态。具体生活在租界的西人社会必须解决现实问题,于是工部局通过治权上的不断扩大,诸如对租界华人的征税权、警察权、会审公廨的司法权等,推动着租界权力的不断发展。进入民国时期,租界华人援引“无代表不纳税”原则,获得了工部局董事会席位。
这样,在中国的名义主权因为战乱而经常缺位的情况下,上海租界的西人居民形成了高度自治的政治安排,并不理会国家间条约关系的约定,基于现实状况而不断地扩展着其治权范围,进而为此种治权安排获得法权基础,最终将租界发展为事实上的“国中之国”。而为逃避战乱进入租界的中国居民,最初只是作为难民的一种极为被动性的存在;由于上海租界的自治特征高度有利于贸易的发展,很多中国商人在之后主动到来,中国居民在此过程中逐渐萌发出自主的政治意识,主动参与到了秩序建构当中。一种从社会层面而非政治层面汇通中西的秩序,在这里浮现了出来。中国与外国的国家行为于此的实际参与都很有限,促成汇通的力量,根本上来说是一种普遍的贸易过程,社会自治秩序为贸易过程提供了一种有效率的制度环境。
上海在这个过程中成为连接英国与东亚的交换枢纽,中国商人有着泛及东亚的强大销售网络,英国的工业品搭载英国船只到达上海,却必须依靠中国商人才能分销到中国内地以及长崎、仁川、釜山等地。到19世纪下半叶,以上海为中心的远东商业网络呈现出一种无边界经济的特点。因此,差不多整个19世纪,远东地区的贸易网络,在与全球贸易联系的宏观层面上,是由西方人尤其是英国人主导的;但在微观层面上,则是亚洲商人尤其是中国商人所主导的。贸易过程联结起中国与外国,模糊掉两者的界限,如此形成的秩序既不是中国的也不是西方的,但又可以说它既是中国的,也是西方的。这样一种基于自治的秩序,才是真正的现代政治的社会基础,它并不必然否弃传统类型的组织资源,但必须要将其整合进一种现代的具有扩展性的法权秩序当中,从而完成传统的现代化。
太平天国的军事冲击,刺激了租界自治的发展;租界反过来又构成了对于帝国转型的一种精神刺激。政治与社会的关系在租界地区发生了一个逆转,社会成为能动性力量,而政治则是要在诸多的微观社会过程当中被逐渐发现与提炼出来的。这是一种中国历史上从未见过的政治形式,对于传统帝国来说是个绝对的异质性存在,可以说是未来中国的海洋面相的一个预演与缩影——当然,中国本身有着远比其海洋面相更加复杂的秩序结构,但是整个秩序的成立,其中的核心能动性力量却无法脱离开海洋面相而获得理解了。
3。南洋华人的逆袭
太平天国虽然预示出了这一系列新的特征,但从另一个角度看,它仍然是传统帝国要反复面对的境内流民问题。它虽然起自近海地区,但随着深入中原,渐渐又浸染上浓厚的农耕气质;而与其对抗的湘淮诸军,也只是用上了近代火器的传统军队而已。另有一个方向的流民,却是下到南洋及远漂海外,这一群体承载了更为深刻的海洋气质,在传统帝国的边缘打开了真正新鲜的可能性。
依据滨下武志的研究,15-16世纪以后,在亚洲地区存在着以中国和印度为两轴,以东南亚为媒介的亚洲区域内市场。19世纪中叶以后形成的近代亚洲市场,并不是在近代西欧资本主义打开闭关锁国的亚洲这一过程中形成的,而是在上述西欧国家加入和改组亚洲市场的过程中形成的。如前所述,东亚地区的海上贸易圈在微观层面是由中国商人主导的;而在将印度商品贩运到中国这个方面,微观层面上发挥中心作用的则是印度的贸易网络,尤其是来自印度的帕尔西商人,这是首批与中国开展贸易的印度人,到鸦片战争爆发之际,中印之间几乎所有的贸易都掌握在帕尔西人的商业网络之中。东印度公司连接起的中国—印度—英国的三角贸易关系,是基于对既有的贸易秩序的参与和改造而成;但也正是这种参与和改造,将亚洲的海洋秩序引入了全球秩序,激活了其潜在的世界属性,使其不再是作为大陆的附属物而存在。
南洋的华人世界也有过这样一个变化。自宋代起,即有华人远赴南洋讨生活,到了15世纪之后,下南洋的华人渐渐形成了规模,主导了东南亚的贸易与经济秩序,并形成了侨居当地多代的土生华人群体峇峇。土生华人与其先辈在中国东南沿海的家乡仍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形成了复杂的贸易、移民网络,是东南沿海华人继续向南洋迁徙所依托的管道。到了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向海外移民的模式发生了变化。随着西方人在各通商口岸建立殖民据点,香港、澳门成为转运港,外国公司直接进入中国招募华工,外国轮船直接运载华工,外国公司直接雇用华工,西方人建立起一个由他们直接控制的移民网络。中国的过剩人口,获得了一个出口。
这是历史上第一次有如此大量的华人脱离了大陆帝国的统治,他们在南洋进入到一个远比此前的亚洲贸易秩序更加复杂与庞大的贸易体系。南洋地区作为全球贸易一个重要的中介环节,香港和新加坡成为各种贸易信用的汇聚点。据研究,中国—印度—英国三角贸易过程中的信用流动,主要不是靠真金白银,而是靠汇票等金融手段完成即可。所以,从中国外流的白银并未流向欧洲,而是大部分留在了南洋,尤其是新加坡——这也与白银在东方的购买力强于采行金本位的西方直接有关。英国商人用这些白银购买东南亚各地的物产,同时也用来吸引华人劳工。被吸引来的劳工,便是充满血泪史的“猪仔”。这样,东南亚就获得了一种特殊的发展优势,它面对着庞大的世界市场,拥有本土丰富的自然资源,有着大量货币资本的流通,有着西方所提供的一整套现代法权和现代经济、技术,再加上价格低廉又吃苦耐劳的华人劳工,东南亚发展起一种殖民地经济的畸形繁荣。
华人劳工和庞大的华人贸易网络,是这种经济繁荣当中不可或缺的要素。而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庞大的流民群体不呈现为破坏性力量——一如太平天国——而是呈现为建设性力量。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南洋,以及更加遥远的美洲、澳洲等地。由于家乡所面临的“内卷化”问题,使得中国劳工能够接受在外人看来非常之低的工资标准和劳动条件,以至于中国劳工迅速地成为移民地的主要劳动力。
对比前文引用过的赵冈先生的研究,他提到中国农村的过剩人口,导致劳动力成本极为低廉,这在封闭的社会中是绝对不利的,但对于一个开放的经济则是相对有利的。这里我们可以再引申说一下,在中国本土还未工业化的情况下,即便是进入一种开放经济,低廉的劳动力价格也无法形成中国本土的竞争优势;这种竞争优势会为外部世界所用,通过劳工的地理迁移,而对输入地的劳工阶层形成巨大竞争压力,并引发一系列排华问题。华人在西方人建立的政治秩序中,能够感受到现代法权带来的权利和秩序,并对此非常欣赏;但是,排华问题会让他们感受到巨大的屈辱,其所欣赏的法权秩序里,包含着对华人的特殊歧视。这些屈辱,会激发出一种民族主义情结,海外华人渴望着母国能够保护自己,或者母国也能够拥有这些现代制度。母国的不争气,遂将民族主义逐渐引向革命激情,推动母国实现现代政治转型。当然,这个转型过程会很漫长,但是转型过程也会使得母国的工业化进程得以展开;只有待到中国真正地从政治层面上自我组织起来,完成现代转型,其低廉的劳动力成本才转化为中国的经济竞争优势。
排华运动大致在19世纪末期开始出现,而海外华人的民族主义情结也是到了这个阶段,在多种因素的刺激下生成的。在进入19世纪后期之前,“中国”这样一个空间概念仍旧从属于“朝代”这样一个时间概念,所以海外华人并无国家意识,对待“中国”的态度含糊不清;但是随着西方的国家概念越来越多地进入人们的视野,受过教育的华人想象母国和想象政治的方式开始变化了。
1900年前后,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维新派保皇党或革命党的领袖陆续来到南洋,他们进行了大量政治宣传,将华人对于苦难的感知,转化为一个答案:一个强大的中国将会保护他们。一种源自外部教育的民族主义意识被激活。在南洋的帝国边缘之生存体验,反过来也改变着维新派和革命党的政治想象。而在大清一边,帝国的政治想象也在发生变化。到1909年,大清颁布国籍条例,建立了一种血统主义的国籍法,规定只要父母双方有一方是中国人,则无论其本人出生于何地,皆属于中国国籍。这造成了作为南洋少数族群的华侨与当地社会和当地政府之间的关系复杂化,华人成为当地秩序中一种身份暧昧的存在,进一步成为被歧视与被排斥的对象。海外华人出于寻求保护的现实需要,以及通过文化自豪感来摆脱屈辱感的需要,进一步地有了民族主义情结,以及衍生出的革命激情。
孙中山的革命努力,在海外华人当中获得了大量支持,以至于他称“华侨是革命之母”。而海外华人最大部分便分布在包括香港在内的广义南洋地区,其次是在美国。自同盟会在东京设立本部后,其分会以南洋地区会员最多;南洋地区华人的革命报纸之多,亦为其他海外地区所不及;就起义而言,在中山先生组织的十次起义中,有八次以南洋为支援。南洋地区对于革命既有人力的支援(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当中有二十九人直接来自南洋),又有财力的支援,占到中山先生革命募款的近85%,再加上美国,则占到超过93%。中山先生所筹集的捐款,大部分并非来自富商,而是来自中下层华人。因为富商多半是已经在当地经营多年甚至多代,属于上流社会的一分子,有各种渠道和办法参与到南洋的殖民秩序当中,规避掉歧视性的规定,感受不到太多苦难;而中下层华人则远未进入殖民地的上流社会,是各种歧视性规定的直接针对对象,也没有足够多的办法来应对,所以尤其渴望有个强大的祖国。
中山先生的革命理念,需要寻找到将其转化为行动能力的组织资源。内嵌在南洋华人社会当中的会党组织,便是现成的组织资源。中山先生将会党力量充分动员起来,成为其发动起义所依托的重要资源。但是,会党的关注范围便也决定了此种革命的极限。南洋华人主要来自广东、福建两省,会党与祖籍地的宗族组织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牵连关系,他们首先关注的还是这两省的繁荣。“它不仅是一种有条件的民族主义,而且也是一种肤浅的、具有依赖性的民族主义,它不具有自我运动的能力。它依靠中国来保持人们对它的兴趣,依靠被派到国外的中国人来培养具有民族主义倾向的下一代人。”
但是,从另一角度来看,又可以说,这些基于会党与宗族的组织结构,正是地方自治所需依凭的最重要组织资源。中山先生要用它来发动国家层面的革命,当然是不合用的——后来孙中山与陈炯明的冲突、蒋介石与陈济棠的冲突,根本上都是国家本位与两广地方本位的冲突所致;但如此大的国家,其现代转型的完成,必须包含着地方自治,否则难以形成良治,所以革命后的政治秩序,很需要这些资源的存续。
再向更深层去挖掘的话,会发现东南沿海的地方本位精神当中,有着一些内在的矛盾。其地方精神的组织强度依赖于传统的宗族观念,这些观念被儒家所正当化;但是儒家本身在长久的历史积淀当中又有着一种追求大一统的潜意识,而大一统又是否定地方本位的。这样一种自相矛盾的精神结构,若欲兼容其两种要素,需要满足如下两种秩序原则的其中一个:一是帝国本身不以具体的政治动员为目的,而以文化的涵育为旨归,则地方宗族组织作为涵育文化的基层培养皿,并不与帝国的大一统相矛盾,但这有个前提,就是帝国并不面对难以化解的外部挑战;另一是中国概念本身被抽象化,它首先是作为现代社会赖以存续的普遍法权秩序存在,而不自视为文化的肉身化,则地方宗族组织也可逐渐形成一种现代转化,成为地方自治的基本要素,这是现代国家的基本原则。
这两种秩序原则并不是连续状态,无法平滑地从一种过渡到另一种,而是需要一些新的精神要素和组织资源的激发。这就为20世纪的诸多革命埋下了伏笔。
三、西域的命运与陆海大博弈
包括西域在内的大中亚地区,在近代以前,一直是东西方贸易、交通的重要通道,因此积累起丰厚财富,使得中亚地区的文化极为兴盛。但地理大发现扭转了这一切,海洋将东西方直接联系了起来,远途贸易通过海上比通过中亚更有效率,原本在某种意义上还是处于世界中心的中亚地区,被剥离到了世界的边缘,伴随贸易而来的滚滚财富不再可持续。随着经济格局的变迁,中亚的游牧、定居共生体的财政逻辑完全变掉了,这终于使得中亚地区的游牧力量,对于秩序的建设性意义大幅缩水,不再有如喀喇汗国、西辽一般的文化之盛,中亚的政治、经济、社会都开始进入一种失序的状态,中亚如同回鹘西迁之前一般,又一次需要外部世界帮助提供秩序。大清与俄罗斯入主中亚,将其重新整合进东、西边两大帝国的秩序当中,便成为嗣后的历史主线。这样一种变化是不可逆的,嗣后的任何中亚秩序都必须在这样一个不可逆的新秩序逻辑之下获得理解。
再纳入陆权、海权这两个视角的话,可以看到,19世纪中期以后亚洲大陆上也发生着陆权与海权极其复杂的博弈,博弈的主战场之一就是中亚,主角是英属印度、俄罗斯两国,还有介于主角与配角之间的中国。“大博弈”甚至已经成了国际关系上的一个专有术语,专指19世纪英(印)、俄两国在中亚的这段博弈。在这个博弈中可看出陆权帝国与海权帝国的行事差异;俄国对于中亚是步步蚕食,占住了就不撒手;英国则担心俄国会威胁到英属印度,于是向北抵御,几次入侵阿富汗,将其变成自己的保护国,以之为对俄国的缓冲,在形成对阿富汗的间接统治后,便撤回印度,并不以占领中亚的更多土地为目的。
真正的海权帝国可以说是到近代才出现的,因为远洋航海技术是近代的事情;古代的帝国本性上都是陆权帝国,都是追求对于土地的占领。而近代的陆权帝国与古代的陆权帝国也有很大差别,差别不是在对于土地的渴求上——它们都渴求着对更多土地的占有——而是体现在技术进步所带来的各种能力的差异上。古代的陆权帝国由于军事技术和统治技术的落后,使得帝国中央在相当程度上依赖于地方的自愿服从来实现统治,单纯依凭军事征服的成本往往高到无法长久承担;地方的服从意愿,通常都是来自宗教观念和传统观念,这样,对传统的尊重在古代帝国是统治的要术之一,地方的权利从而也受到传统习惯的保护。对于陆权帝国来说,出于生存压力,它必须具备强大的陆军;到了近代,随着军事技术和统治技术的进步,这个强大的陆军可以将帝国中央的意志贯彻到边远地方去,对于传统的置换便已在技术上成为可能。
这个所谓近代陆权帝国,我们可以明确地说它就是俄国。德国虽然也是个陆权强国,但是其国家理念是以民族主义为基础的,并不是诉诸超民族理念的帝国。俄国则是以东正教作为自己的精神基础,它像古典帝国一样,可以说自己就代表着东正教,从宗教中提取统治的正当性,从而可以追求超民族的帝国,这种帝国追求也构成了这个国家深层次的精神冲动。西欧由于政治上的破碎性,没有哪个国家能够说自己就代表着天主教或者新教,故无法从宗教中提取正当性,而只能诉诸无普遍主义取向的民族主义了,所以德国只能说是个陆权强国而不能说是个陆权帝国,因其对秩序的想象不是个古典帝国式的想象。
俄罗斯帝国置换掉“传统对帝国的约束”这样一种可能性,到了苏联时期便完全化作现实了,它建起了一个庞大的中央集权的建构式帝国——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也是一种具有极强现代性的政治方案。
还有另一个大陆帝国便是中华帝国,它在近代以来日渐孱弱,但潜意识当中一直没有放弃古典帝国的秩序想象,近代以来其在中亚也是虽孱弱却不可忽视。而对于英美这样的海权帝国来说,它们的岛国处境使其从来不需要一支强大的陆军,从而中央政府向下贯彻自己意志的欲望始终找不到一个可用的工具。英国国王曾为此做过一些努力,但还是失败了。于是,它们更多的是一种基于自治共同体之微观利益的自由联合而形成的自生秩序帝国——与之对应的是建构式帝国。这种自生秩序帝国,当然与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传统就是自生秩序的一个表现。
因此我们可以说,近代以来,中亚的秩序是注定要依靠大陆帝国来建立的,海洋帝国由于其生存原则,不会主动参与到对于中亚秩序的构造当中来。理解中亚的另一条线索便浮现出来,这就是中亚的大陆命运;这种命运仍然是地理条件的硬约束所致,它使得中亚难以参与到海洋帝国的自生秩序当中,海洋帝国也无力深入内陆去做经济之外的事情。
于是,地理大发现以后的中亚,在一种消极意义上对周边的轴心文明帝国构成启示,它启示着轴心文明帝国必须作为一个能够安顿中亚秩序的大陆帝国存在,如果它不能安顿中亚,则甚至无法成就自己。左文襄公在塞防与海防之争中谈到的所谓“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即是此意。倘若不能安顿中亚秩序,则此前以北京为中心而构建起来的东亚大陆多元体系的结构,将难以成立,东亚的普遍帝国也难以成就它自身。19世纪70年代大清第二次入主西域,以及沙俄入主中亚,就是这种命运启示的一个体现。英国在七八十年代之交打了第二次阿富汗战争,将其彻底变为自己的保护国。19世纪70年代可以看作是大陆帝国与海洋帝国划定分界的一个标志性时期,中亚南界就此成了大陆帝国与海洋帝国的边界。
前文曾经述及,中亚以帕米尔高原为界,可以区分为东西两个亚区域;即使在现代治理技术下,这种东西疆界很可能也天然存在。回看19世纪后期,在来自中亚浩罕汗国的阿古柏侵入新疆时,他一路猛进席卷南疆,又侵占乌鲁木齐,即将再席卷北疆之际,俄国人不愿再旁观,在1871年侵占了伊犁,阻止了阿古柏控制这块七河地区的战略要地。但俄国又不曾说是要割走伊犁,而只说是替大清暂时守住伊犁,因为它还有另外一重战略考虑。
这与阿古柏的行为逻辑有关。阿古柏侵入新疆的使命原本只是护送白山派和卓的后裔抢夺南疆,但是他迅速架空了后者,谋得宗教身份,独掌南疆大权,接下来又以圣战的名义攻入由来自陕甘的回族东干人所占据的北疆,指责后者的哲合忍耶派是异端。基于这种宗教热情,阿古柏的力量在南北疆几乎所向披靡。
俄国很担心阿古柏的宗教热情会促使他去反过来支持俄国正在力图征服的中亚国家,一旦中亚的伊斯兰力量因此大盛,则会加大俄国入主中亚的难度。所以它一方面不能让阿古柏占据伊犁,一方面又不愿独自面对伊斯兰力量,一定要把大清拉上以便分担风险;在它看来大清收复新疆无望,那么以代管为名做个顺水人情,又把大清拖在这趟浑水中不让它走,便是最佳策略了。正是因为俄国对新疆采取了一种相对保守稳健的政策,大清才有机会在后来又收复伊犁,否则依照俄国人占住了就不撒手的习性,这件事是完全做不到的。
进一步挖掘的话,我们在这里又可以看到固着性与两种不同的流动性的对比。区别于大陆帝国,海洋帝国的力量来自流动性,如商品的流动、资本的流动、人员的流动、知识的流动、海军的流动等等,但所有这些流动都有一个基本的约束条件,就是法权秩序。法权秩序使得所有的流动打破了固着,打破了传统,却并不会产生混乱,而是形成巨大的活力与生机,以及一种有巨大扩展力的现代秩序。而中亚地区有着另一种流动性,但是这些流动性背后没有一套法权秩序来形成约束条件。这使得该种流动性本身不能带来秩序与生机,而是带来混乱。这样一种流动性在古代中世纪也存在,但是那个时候中亚还是世界贸易的中心通道,其绿洲城市地区富裕繁荣,从而有能力在精神上对锡尔河北部冲过来的游牧者进行驯化,以至中亚成为高度文明的地方;到了地理大发现之后,中亚沦为世界的边缘,巨量的贸易财富不再,对游牧者的精神驯化也很难再做到,于是中亚就进入了比较长期的文明退化阶段,并逐渐陷于混乱。
这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近代以来的中亚无力自立,需要外部世界建立大陆帝国来帮助提供秩序。中亚的混乱流动性需要先被大陆帝国的定居性所克服,形成秩序,然后才谈得到如何进一步地融入现代流动性。而由于伊斯兰这种普遍性精神要素的存在,对深入中亚的大陆帝国来说,另一种样式的“分而治之”——即由两大帝国来分别面对它——不啻一个更优选项,如此方可摆脱伊斯兰力量全部针对自己的危险,否则大陆帝国将被卷入一种具有普遍属性、又充满了动员力量的反抗当中。
对伊斯兰世界来说,一个非伊斯兰的政府统治并不是不可接受的。这种可能性早在公元800多年阿巴斯王朝的马蒙哈里发时期就已萌生了。由于马蒙哈里发得位不正,便试图通过对于经义的控制来正当化自己的统治,这意味着要用权力来干涉信仰,他为此还进行了大规模的异端审判。异端审判失败了,但是它却带来了意外的影响,在主流的神职人员乌里玛中,此后没有任何集团还想利用国家强化信仰了。乌里玛对于政治干预信仰的拒斥,形成了一种知识的自治,他们确信这种自治是使得信仰纯净的一个前提,他们甚至由此发展出对于哈里发权威的质疑。这样,对于穆斯林来说,只要允许信仰层面的自治,则外在秩序是一个可以让步的东西。前文曾经谈到的乾隆朝对于新疆的统治政策,也证明了这一点。
于是,我们就可以说,中亚西部注定是属于俄罗斯帝国的,中亚东部则注定是属于中华帝国的。中亚先被定居性所驯化,然后被整合入大陆帝国,而大陆帝国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又是依靠着来自海洋的力量支撑。如前文所述,左宗棠平定西北,是依靠着来自汇丰银行的贷款。就大清来说,在这个时代,尽管其国土的东南与西北仍然在各不相同的治理架构之下,但实则已有着深刻的秩序勾连了,多元的大清帝国面对内忧外患开始呈现一体性的应对。就沙皇俄国来说,其得以入主中亚,也是有赖于1861年农奴制改革之后,西方资本进入俄国刺激其经济发展,从而获得了向中亚扩张的财政基础。这个过程中,大陆帝国以自身为中介,从海洋秩序方面获取力量,以便输出到中亚、安顿中亚秩序,整个世界秩序形成了深刻的一体联动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