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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食趣(第1页)

霍达

吃主儿

家父生前常以“吃主儿”自诩。“吃主儿”这个词儿是地道的北京话,普通话里找不到有与之对应的词儿。译成陆苏州所谓的“美食家”,雅则雅矣,但仅含“吃的专家”这一层意思,原意未能尽括。“吃主儿”还有一层意思,即:大饭庄子的常客、贵宾。家父引以为自豪的包含着前者,但偏重后者。他固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不仅满足于此,似乎更陶醉于饭庄子老板、伙计们对他的尊重。一进门儿,人家哈着腰儿,笑脸相迎:“哟,二爷,您今儿个有工夫儿赏光,楼上雅座儿请!”他于是心情舒畅之极,吃也吃得痛快。须知他并不行二,“二爷”是官称,不管您行大、行二、行五、行十,在社交场合一律尊称为“二爷”,倒是忌讳那个“大”字儿。“二”已经到了顶儿。

家父一辈子的最大嗜好是玉,如醉如痴八十余年,至死不休。他曾希望晚年由他口述、由我记录整理他一生品玉的见闻和心得,可惜未逢其时,难以如愿。直到他过世之后,我在长篇小说《穆斯林的葬礼》中尽情地描绘了一条玉的长河、一位“玉魔”老人和一位“玉王”,似乎间接地偿还了夙愿。老人若地下有知,当可瞑目。

他的第二嗜好是听戏,梅兰芳、程砚秋、谭富英、马连良的座上客。不光为听戏,更重要的是享受名角儿叫他一声“二爷”。

第三嗜好便是吃。当前两项由于世事和命运都不能使他如愿的时候,最后一项便升格了。即使“三年困难时期”和“文革”中也勉力为之。北京的清真饭庄,东来顺、南来顺、鸿宾楼、爆肚满、烤肉季……都是他消磨时光、咀嚼人生的处所。“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他默默无语地坚守着自己的内心世界。既然真主造就了他这么个人,为什么就不能充分享受美馔佳肴?为什么就不能在人前当一当“二爷”?

他似乎很智慧,又似乎很迂腐。到了晚年,常常絮絮叨叨地说些往年间事,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吃主儿”的学问,好像要传衣钵予我们的。

火锅儿

北京的清真美馔,最可回味的是火锅涮肉。当落木萧萧的寒秋、瑞雪飘飘的严冬,二三友人相约,或踏着黄叶,或披着风雪,一路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去吃火锅。进得店来,一股漾漾热气驱走了您周身的寒意,于眼镜片上罩一层烟霭,您心里便先自醉了。伙计迎上来:“来了您?几位?噢,三位,这儿坐!”于是落座,伙计布箸、匙、碟,然后每人奉一空碗,再端上一份儿(或数份儿)配好的佐料,再然后便双手提上来最主要的食具——火锅儿,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吐嘟嘟泛着声响,冒着水汽,开场锣鼓算是敲响了。这火锅儿以紫铜质地为上品,造型极精巧,略似古时的“豆”,又融合了鼎的成分。细腰、小口、凸肚,底部有火门,腔部中空,置炭,利用空气冷降热升的简单原理,循环不已,炭火便烧得熊熊,不足时以“拔火罐儿”置于口部辅之。水环于火腔四周,受热均匀,食客坐于任何位置都极为自如。这火锅儿始于何时,我说不清楚。徐凌霄在《旧都百话》中猜测说:“此等吃法,乃北方游牧遗风。”追溯到清光绪初年,严缁生在《忆京都词》中也有记述,亦称“南中无此味也”。更早的有清初潘荣陛写的《帝京岁时纪胜》,其中在《正月·元旦》条下说到“什锦火锅供馔”。不过,清人的火锅儿并非只涮羊肉,而是“生切鸡鱼羊豕之肉,俾客自投沸汤中,熟而食之”。至今南方诸省仍然如此。但在北京,大约在本世纪初叶已成为清真饭庄的专利,并以涮羊肉为正宗了。这正是“优胜劣汰”的结果,连穆斯林之外的其他民族食客也都公认涮羊肉第一。

“涮肉何处嫩?要数东来顺”。这是北京的民谚、口碑。东来顺是全国第一流的、名扬海内外的、老牌正宗的穆斯林饭庄。店主丁德山,号子青,河北沧县人,回族。光绪末年,家住东直门外二里庄。父亡,家贫,兄弟三人靠推小车儿进城叫卖最不值钱的黄土为生。1903年,他看中了东安市场这繁华地面,便借了本钱在此摆摊儿,从荞面扒糕到贴饼子、米粥,逐步发展成“东来顺粥摊”。十几年惨淡经营,增添了爆、烤、涮肉,而以后者最为著名,遂更名为“东来顺羊肉馆”。几经扩展,终于居同行之首,从“穷回回”一跃而成为京城富豪。

东来顺的信誉来自高质量、高技艺、货真价实。一律选用内蒙古西乌珠穆旗的阉割绵羊,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圈养,再行宰杀,只取“磨裆儿”、“上脑儿”、“黄瓜条儿”和大小“三岔儿”,一只四五十斤重的羊,可供涮用的只有十三斤;冰冻后,以极细的刀工,切成匀薄如纸的肉片儿,置于盘中,盘上的花纹透过肉片儿清晰可见。东来顺的一斤羊肉要切八十片以上。说起来并非家传手艺,而是丁德山不惜重金聘请了正阳楼饭庄的一位高手来店里传授的,很高明的“技术引进”、“拿来主义”。而今人们视之为东来顺的传统,早不记得正阳楼的那段儿序幕了。再说东来顺的作料,也极精。芝麻酱、绍兴黄酒、酱豆腐、辣椒油、虾油、葱花儿、香菜末儿、韭菜花儿、糖蒜等等,计十余种,集美味之大成。那糖蒜一律选用夏至前两三天起出的大六瓣儿蒜头,经过三个月的腌制方可待客;那韭菜花儿的腌制更有绝招儿,里面竟有一定比例的酸梨,使辣、甜、酸、香俱全,别家难以比拟。汤中再加以海米、口蘑、紫菜……又平添了海、陆的清新鲜美之味。

好了,伙计把一盘盘儿的肉片端上来,您便可慢慢领略、尽情享受。夹一片儿薄薄的羊肉,举箸沸汤中,轻轻地一涮即熟,蘸上作料,入口令人陶醉,清、香、鲜、美,非语言文字可以形容。座中食客们鸦雀无声,各人细心地伺候着自己,慢慢地品味。

此时,窗外雪落无声。您于齿颊留香之际,瞥一眼那纷纷扬扬的凌琼碎玉,似觉都融化于腹中。

面前,那一泓沸水正翻腾得热烈。您潸然汗出,又豪兴未已,复举箸再三再四。拥炉之趣,达于极致。

若有好客的主人,唧唧喳喳、忙忙乎乎,替这个涮,又替那个涮,塞得小碗中满是冷却的肉片儿,嚼不胜嚼,便煞了风景。涮羊肉是彻头彻尾的“自助餐”,非亲自动手不可,又需要“吃的功夫”,否则,难尽得其趣。这又与洋人的“自助餐”大相径庭。

难怪火锅儿成为中国一宝。

爆肚儿与ChopSuey

真正“老牌正宗”的北京人尤其是穆斯林,对爆肚儿的偏爱亦不亚于涮羊肉,抑或更甚。

爆肚儿也者,其实就是“爆”牛、羊的胃脏。胃脏和心、肝、肾等等,通称为“下水”,或曰“杂碎”,外国有些民族根本就不吃的,而中国人却对其极有兴趣并且发明了种种的吃法儿。尤其是北京人,下自平民,上至宫廷,都喜食之。公元一八九六年,清朝政府的洋务大臣李鸿章出访英国和沙皇俄国,顺道儿访问了美国,在纽约受到十九响礼炮的隆重礼遇,由第二骑兵队护送,下榻于豪华的阿斯拉利大旅馆。他在美国总统克利夫兰陪同下游览了五天,大开眼界,受宠若惊,临行前自然要举行一个“答谢宴会”。但他此行有一大疏忽:没带厨子,因而也难以华夏风味儿款待盛情的主人。情急生智,想起了在美国也有华人餐馆,于是因地制宜,假此设宴。席间,他还亲自点了一道菜,请克利夫兰总统品尝。美国总统尝后赞不绝口,问他是什么菜。李鸿章洋洋得意,笑而作答:“炒杂碎也。”于是美利坚各报大加宣扬,“炒杂碎”自此身价百倍,名满美国,一些餐馆特意在门前用霓虹灯打出“Chop

Suey”字样,便是“炒杂碎”的英文译名。

其实,这也仅仅是中国“杂碎”之一斑,未窥全貌。比如爆肚儿,既不“杂”,又不“炒”,却别有风味,又远胜于李鸿章待客的佳肴。

传统的爆肚儿,系选用新鲜绵羊全肚儿(牛肚儿的散丹部分亦可),一份儿重三斤以上,各部位名称为食信、散丹、肚儿葫芦、肚儿库、肚儿领、肚儿板——薄者为阴极、厚者为阳极,用时一一分开:先切去食信、蘑菇尖、蘑菇粘,再切掉散丹、肚儿领,剩余的就是肚儿葫芦、肚儿板、肚儿库。肚儿板很大,内壁有瘤状构造;肚儿葫芦较小,内壁有蜂窝状构造;肚儿散丹又称百页,因其内壁有许多皱褶,状如书页;肚儿库又叫真胃,相当于其他哺乳动物的胃,并能分泌胃液。肚子要整个儿地放在木桶中反复冲洗、漂搓,百页还要逐片漂洗,几经换水直至一尘不染,才能捞出切开,裁下肚儿领,取下散丹、蘑菇、硬扇肚儿板、肚儿葫芦、食信,这些都是做“爆肚儿”的原料,余下的零零碎碎的才是“杂碎”,所以美国总统克利夫兰吃的其实只是爆肚儿的下脚料而已。

爆肚儿之“爆”,其实并不复杂,只是用开水烫一下罢了,北京人称之为“焯”。以专用小锅儿盛水约三斤,上旺火烧开,投入切好的肚儿料约四两,一眨眼的工夫用漏勺捞出,蘸着作料即可食用。但这一“焯”却又非同寻常,时间短了肚儿生,时间长了肚儿老,要的就是不早不晚不紧不慢不温不火不生不老的“恰到好处”,吃起来又脆又嫩又筋道又不咯牙,越嚼越有劲儿,越品越有味儿,越吃越上瘾,吃过之后还余味无穷,把世界上还有什么燕窝、鱼翅、猴头、驼峰全忘了!而由于所爆的原料又分肚儿领、肚儿仁、肚儿板……爆的时间长短又有所不同,十二秒、十三秒……十九秒,掌勺师傅的眼神儿心劲儿比秒表还准,没有家传的秘诀、十年八年的苦练,休想“问鼎”,功夫全在这一“焯”。当然还有极为讲究的作料,酱油、醋、香菜、葱末儿、水芝麻酱、卤虾油、辣椒油、老蒜泥……又有严格的配方,不能乱来。到时候以汤盘盛爆肚儿,小碗盛作料,食客以筷子夹爆肚儿,蘸作料,脆嫩清香,食欲大增,饭前食之开胃,饭后食之助消化,不仅饱了口福,同时还获得了健脾养胃的裨益,强似良药苦口了。

早年间北京爆肚儿最负盛名的几家有东安市场的“爆肚王”、“爆肚冯”,东四牌楼的“爆肚满”,门框胡同的“爆肚杨”等等。如今单说一家远不如他们的“爆肚隆”,倒有一则掌故。

“爆肚隆”的历史已不可考。因其祖上不识字,没有传下家谱、店史;又因儿孙不肖,传了几代便倒闭改业,销声匿迹。乾隆年间,“爆肚隆”在前门外开一间门脸儿,前店后家,是为“连家铺”,从采购到拾掇肚子、掌勺、待客,都是掌柜的夫妻俩四只手紧忙乎,本小利薄,仅糊口而已。门口连块匾也没有。但用料极精,手艺极佳,有常年的“吃主儿”,不论道儿近道儿远都前来光顾,小店倒也座无虚席,且声誉日隆。

某年某月某日,黄昏时分来了一位生客,长袍马褂、眉清目秀、五绺长髯,背后垂着根油亮的大辫子,像是有身份的人,却又猜不透是位学者呢还是位有官阶的大人?后边还跟着个随从,青衣小帽,黄面无须。掌柜的自然不便盘问人家尊姓大名,也无须问,来的都是客,便笑脸相迎:“二爷,您来啦?这边儿请!”头一回见面儿就如同熟客似的。随着一声招呼,手里的一条用滚水浸过又拧得半干的手巾把儿就递了过去,请客人净面,未曾用餐,已感到宾至如归、浑身舒畅。当时,这位客人落座,微笑着说今儿的晚膳过于油腻,想吃一盘儿爆散丹爽爽口。掌柜的答应一声:“好嘞!”即取早已洗净的散丹四两,精心切成柳叶条状,当小锅儿中水将开未开之际投入,漏勺只翻动一下,散丹挺身,便飞速捞出,盛在盘中,端上案来。那散丹呈蓑衣状,白花花、脆生生,不待食用即令人垂涎。“二爷请!”掌柜的站立一旁,小心伺候,惟恐这生客稍不如意,砸了小店的牌子。那客人也不言语,极熟练地拈箸,自蘸自食,随从垂手肃立,不坐、不吃,只将两眼专注地看着主人的脸色。主人旁若无人,只顾吃,细嚼慢咽,有条不紊,一看便是个“吃主儿”。直到把那一盘儿爆散丹吃完,才一咂嘴,说了声:“美哉!”掌柜的放下心来,笑脸再问:“今儿个讨得二爷喜欢,再来一盘儿?”贵客却说:“足矣。店家可有笔墨吗?”掌柜的连声说:“有,有!”心说这位横是个有学问的,要留下一幅题咏,倒是为小店长光的事儿,只要别像宋江浔阳楼题反诗就成。连忙到隔壁的布匹店借了纸、墨、笔、砚,铺在八仙桌上,请客人命笔。邻座的食客中有通文墨的也纷纷离座,围在一旁观看。只见那位客人抚纸濡墨,写下“爆肚”两个大字,又停下了,问掌柜的:“店家贵姓?”掌柜的连忙答道:“免贵,姓龙——呃,就是真龙天子那个‘龙’啊!”

客人似有踌躇之状,驻笔片刻,才又落了下来,接着写了一个“隆”字。旁观者愕然,分明是个别字,却也不好当面指出。掌柜的却不识字,笑问客人所书何字,那随从答道:“‘爆肚隆’!明儿照这样儿做一块匾挂在门脸儿上吧,您就有了字号啦!”掌柜的自然高兴,连爆肚儿的钱也没收,说是给“二爷”润笔,实则为了拉住这位不知深浅的主顾。客人走后,旁观者才说:“这字儿写得好是好,只是给您改了姓儿啦!”掌柜的又茫然,“爆肚龙”虽说是家小店,可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龙”、“隆”虽是同音,却也不能随意更改,断了祖上香火。正是懊恼犹疑,忽有一看客恍然大悟:“我看这个‘隆’字,与当今天子乾隆皇帝的御笔极为相似,莫不是……”一句话揭开谜底,四座皆惊,掌柜的喜从天降,赶忙去追赶圣驾,大街上早已不见了乾隆皇帝的踪影!于是将这幅御笔题字供在香案前,顶礼膜拜,不亦乐乎。次日又请了木雕油漆匠中的高手,依样儿镌刻成黑底金字大匾,悬于门脸儿之上,“爆肚隆”自此名声大振,更加兴隆。至于改姓之说,不再提起。古往今来,皇帝赐姓的有的是,那是极大的荣耀,哪有拒之不受之理?何况掌柜的认定“一笔写不出两个字”,根本不承认“隆”、“龙”之别,也就从此姓隆了。

年深日久,爆肚隆的大匾经风吹日晒,木质干裂变形,油漆剥落失色,于是隆家后代一次次地请人描摹重刻,便也一次次地走样儿,渐渐地与乾隆御笔相去甚远。于是有好事者故意刁难,说这招牌根本不是乾隆御笔,陈年古代的故事是隆家的人自个儿编的,假圣旨,往脸上贴金云云。因为御笔原件早已失传,匾上又没有落款,更没有盖印,隆家的后代自然有口难辩,弄真成假,生意日渐萧条,终于开不下去,砸牌子关门。如今到前门外去寻,连影子也没有了。

细究起来,爆肚隆的传说倒未必是假的。其一,爆肚儿历史悠久,至少不会晚于乾隆年间。史载:乾隆十三年,皇帝东巡,容妃随行,途中御赐饮食之中便赫然列有“爆肚儿”。这不仅是爆肚儿的可寻踪迹,也是乾隆皇帝喜食爆肚儿之有力佐证;其二,举世皆知乾隆皇帝爱微服出访并爱题咏,兴之所至,到哪儿都要留下几笔“御书”,“爆肚隆”也说不定就是真迹;其三,为爆肚隆题匾的若是一般文人墨客,未见得对“龙”字那般敏感,更不至于素不相识就给人家改姓儿,这种事儿看来只有“朕即国家”的人物可为。由此联想到比乾隆晚二百五十年的某位以“则天女皇”自比的“首长”也喜欢动辄替人更名改姓,亦属此类遗风……

扯得远了。我无意为并无多大文物价值的“乾隆御笔”去考证,真欤?伪欤?都无关紧要,但那至今流传不衰的爆肚儿,尤其是爆散丹(尽管不是“爆肚隆”爆的)极为吸引我,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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