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徽境内,绩溪畔有一个胡家村,胡家原本是个贵族,族中不少人都曾出仕。到了大清乾隆一朝,汉族官吏受到满族贵族的胁迫,胡家祖上为官之人渐被排斥,一个个被赶出朝廷。绩溪胡家从此衰落,当年风光皆成过眼烟云。
胡家三代后,又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名光墉,字雪岩。他的父亲读过几年书,体质却十分孱弱。为治病,祖上传下的家产几乎用得罄尽,终于在胡雪岩七岁时过世了。
丈夫死后,雪岩的母亲张氏,只能每日以泪洗面。自她进入胡家,大妻就视她如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有一天,大妻吩咐张氏去绩溪边洗衣。岂料,洗衣归来,房中不见了雪岩,院内各处寻找,终不见影,去问大妻,推说不知,张氏急忙出门去寻找。
张氏高声大嗓呼唤着雪岩的名字,村前村后,一直到半夜。村中老人们不由得摇头叹气谓之可怜。第二天上午,有好心人把昏死在绩山上的张氏背回来,送到家中。岂料大妻不管不顾,别说饭食,连茶汤也无一口。为此惹怒了一位乡贤,姓魏名知孝,联络数位乡邻,找到胡家族长理论是非。族长耐着众乡邻的情面,找到胡家大妻,立逼说出胡雪岩下落。大妻恐惧众人,方才说出雪岩可能被儿子、女儿带进城里去玩了,她也说不清,因为她的儿子、女儿也一直没有回来。众人立逼大妻进城去找,如找不回来,送官究办。大妻惧怕,唯唯连声,在两个乡邻陪持下,进城去找胡雪岩和她的儿子、女儿。
原来,这对儿女是受了大妻的指点,他们母子想趁张氏不在家时,将雪岩骗进城去,送到城中那个不务正业的舅舅家,找人贩子把雪岩远远地卖掉,再逼张氏改嫁,好独吞全部家产。
半路上,雪岩趁着哥哥姐姐路边休息打盹儿的空当儿,偷偷解开了拴在腰上的绳结,拴在木桩上,悄悄地溜走了。大哥大姐发现后马上起来就追,可他们却没有雪岩灵巧,雪岩左拐右拐,钻进山沟不见了。
雪岩年纪小,又是第一次一个人进山,钻了一会儿就懵了,只往前行。天渐渐黑了,小雪岩害怕了,猛劲儿往山上爬,他想爬到高一些的地方,爬着爬着,不小心蹬掉了一块山石,他也从山上随着石头滚了下来。正是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大手把他托主了。
胡雪岩睁开眼睛一看,面前是一位白胡子老道,雪岩随母亲去过道观,向道长为父亲讨过药,因而知道面前这位救他的人是位道长,遂学着母亲的样子,跪在地下说:“谢谢老道长救了我!”
老道长眨眨眼睛,心想:好一个懂礼仪的孩子,小小年纪,知道称我为道长。就开口问道:“你是谁家的娃娃,家住哪里,因何独自进山?”
胡雪岩把母亲洗衣、异母生的哥哥姐姐打他、捆他出来、半路他又逃跑的事说了一遍,还告诉自己家住绩溪胡家,娘见不到他一定急坏了。老道看看天色对雪岩说:“天色已晚,山路难行,到我的道观里去住一夜,明天再送你回家。
老道长领着胡雪岩回到三清观,吃完饭,坐在灯下,此时老道长才认真地看清胡雪岩的面容,孩子眉宇间的灵气,让老道长不禁有些称奇,他遂问道:“小娃娃,你能说出你的生辰八字吗?”
在老道长看来,这么小的孩子心里只会记挂着吃喝玩,倒不一定记得这些,不料小雪岩开口说:“母亲跟我讲过,我是丙辰年丙寅月丙卯日丙午时生。”
老道长不禁满意地点点头,他掐指一算,不禁惊诧地瞪起双眼,上上下下地观察了胡雪岩,朗声道:“难怪小官人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你命中四丙(饼、柄),一生定当是大富之人,又有龙虎双兼(肩)极贵之命,只可惜一卯走马,不能成大器;不过小官人面相极好,你若能背负父骨,葬于此道观后面玉皇山顶,仍不失封侯拜相。”说罢,竟朝着小雪岩一揖到地。
大哥、大姐不见了雪岩,只顾在山里空找寻,看看天色将晚,山中野兽七高八低的叫唤声,吓得姐弟两个头上冒汗,急慌慌钻出山沟回到来时的路上。两个人商量:雪岩丢了,城里是不能去了,回家妈妈要问,没办法回答,就先在路旁的小店将就一夜,明天找到雪岩再说。
第二天,老道长亲自送胡雪岩回到绩溪村,张氏见雪岩归来,又得知老道长救了雪岩性命,真不知如何感激才好。道长说雪岩福大命大,将来必有后福,并劝说张氏将丈夫移葬玉皇山,张氏不愿地下人灵魂不安,再者也恐大妻不肯,此话也就作罢。张氏留道长用过饭后,千恩万谢送出村外。
傍晚,大妻携自己的儿女归来,只说雪岩进城路上走失,原是带进城去玩耍,本无恶意。也就不了了之。
张氏在胡家本没有什么可亲近的人,经此事后,越想越怕,只好带着胡雪岩回到娘家。
俗语说得好:“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张氏回到娘家一年多的时间,因为不想惹出邻人闲言杂语,成天足不出户,只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家中的几个兄嫂弟妇却渐渐看不入眼,说她跑回家来吃闲饭。而且胡家族长也几次派人来,说胡雪岩毕竟是胡家的后代,还是回到胡家比较好。张氏的父母虽然心疼女儿,但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为了家中旷日得安宁,张氏的父母商量之后便齐来劝慰张氏:“孩子啊,千怨万怨只怨你的命薄,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如今虽然丈夫已死,但你终究是胡家的人,长期住在娘家总不是个长远之策。女人的本分在于相夫教子,而今你相夫不成,好在你膝下尚有一个儿子,好好教养,有朝一日成就大器,也不枉你在这世上走一遭。”张氏虽心中有万般不情愿,却也不能再令老父母为难,于是,张氏顺从父母的意思,收拾好行李,回到了胡家。
回到胡家后,幸得乡邻魏知孝联络族长,给胡家分了家,张氏分得一所旧宅,几亩薄田。张氏也不计较,只要离开大妻,自己单门另过,再苦再累她也愿意。
张氏带着雪岩,来到荒废已久的旧宅。入夜时分,母子俩皆疲惫不堪,草草喝些稀饭、便上床休息。
张氏因为心里有事,无法入睡,她怕惊扰了孩子,于是在院中踱步,突然听见房中有窸窣声响,似乎有人在哭,张氏心里一惊,走回房中,定神细看,却发现儿子小雪岩的眼角尚有泪痕。
张氏这才明白,原来小雪岩也睡不着。于是她强忍眼泪轻轻地拍着雪岩说:“孩子,有什么心事吗?”
小雪岩睁开一双泪眼说:“孩儿见娘成天忧心不已,却又不能替娘分担一点忧愁,心中反复思索此事,于是不能入睡。我长大后,一定会像老祖宗那样当大官,让你吃遍山珍海味,穿尽绫罗绸缎,一辈子荣华富贵,无忧无虑,我还要请皇帝封你一个夫人!”张氏一听更加欢喜,忍不住说:“孩子,大丈夫无戏言,今日的话你可要牢牢记在心里,发奋努力,纵然有朝一日娘看不见你的飞黄腾达,九泉之下,娘也能含笑瞑目了。”雪岩说:“娘请放宽心,孩儿一定会好好努力,不辜负娘的一片苦心。
从此以后,张氏便全心全意地教导雪岩。张氏分得几亩薄田,自己无力耕种,就租给别人,收些田租,娘家父母心疼女儿,时常也周济一些钱粮,魏知孝等乡邻也可怜他们生活不易,所以每逢年关节气时,都会送点柴米过来,母子二人,含辛茹苦,艰难度日。
张氏的父亲曾是个秀才,所以张氏自小从父亲那儿也学会识字。平时在家,张氏便自任老师,教雪岩学习《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蒙学书籍。雪岩虽早知世事,但毕竟还是个孩子,生性贪玩,刚开始时还学得下去,日子久了,便如坐针毡,口中虽然念念有词,却早已神飞天外了。
张氏看了又气又急,有时忍不住从门前的柳树上折下一根柳条,捉住雪岩就是一阵猛打。一段时间下来,张氏知道自己的学识已经没有办法再教雪岩了,于是她心一横,把分家时分得的薄田卖掉几亩,凑足一百两银子的学费,将雪岩送到了柳荫镇老秀才刘成文的“万圣”书院就读。
这位刘成文老先生也曾饱读诗书,二十多岁就中了乡魁,可是从此再无进展,屡次考举不第,但因他教的学生常有得中之人,所收学费也渐渐高起来,每人要交百两纹银。学费虽高,也还是有人愿意把子弟送来就馆,望子成龙之心人皆有之,此乃常情。
在万圣书院中,胡雪岩表现得十分聪慧。一日在书院后花园中,刘老先生注意到胡雪岩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上的一只大鹏鸟,于是问:“雪岩,庄子有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不知此鹏何以屈居于此,失却高飞之志?”就在此时,大鹏鸟突然仰天长鸣了起来。胡雪岩说:“此鸟并非失却高飞之志,因辗转飞却十万里,暂于此树歇息罢了。”
老秀才说:“你非大鹏,何以知之?”
雪岩回答:“先生亦非我,何以知我不知大鹏之志?”
话还没说完,树上的大鹏鸟已振起双翅,冲天而去了。
此后,刘老先生虽认为胡雪岩很聪慧,但心中终不甚喜,总觉得胡雪岩不太把他这个大名鼎鼎的先生放在眼里。其实胡雪岩哪敢瞧不起先生,只是觉得先生有些贪财,人也太迂腐一点。因为绩溪村中雪岩最好的小伙伴胡春生当初也想来“万圣”书院读书,无奈也是穷苦人家,父母东求西借好不容易凑足九十八两银子,把春生送来,还一再跟刘先生说,所欠二两银子等到夏熟时再补。可是刘老先生硬是不答应,说什么书院的规矩不可坏,凑足了再来,就这样将春生拒之门外。春生父亲又偏是一个犟牛月卑气,花五两银子将春生送到别家塾馆去了。
小孩子们性情顽劣,成天乐于斗鸡、捉虫、黏知了。胡雪岩也不喜欢读《四书》《五经》,不过他却对算学方面的书很有兴趣,例如《九章算术》《算经》等竟然爱不释手。而且他的心算极快,街上那几个当铺的伙计惯用算盘,都不及他的心算快。秋收时,别人来交谷租,张氏的算盘还没打,雪岩五指一掐,就已经开始报谷数了。
在别的孩子眼里,胡雪岩却是一个很好笑的人,因为他放学后,别人在水里摸鱼、捉虾,游泳戏水,只有他一个人待在岸上,用树枝在沙地上画来画去,谁也不知到他到底在算些什么。于是这些孩子就替胡雪岩起了个绰号:“胡算盘”。
刘老先生对胡雪岩喜好算学很反感,认为雪岩左道旁门,不务正业。雪岩在学友中却说:“昔日孔子收学生,只要一条干肉(束脩)作见面礼就行了;如今刘老先生收学生,竟然要一百两银子,算是哪门子的圣人门徒?”
有人把这话传给了刘成文刘老先生,接连数日,刘成文都没有来授课,据说是病了。几个学生去看望他,他也不肯见他们。学生们大都晓得是胡雪岩出言不逊,侮辱了老先生,把老先生气病了,学生们不由得对胡雪岩投以责怪的目光。刘老先生还向别的同学表示:胡雪岩不道歉,他就不进课堂,胡雪岩这样的学生他教不了,还是另请高明。胡雪岩在书院待不下去了,只好收拾行李返回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