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日,平安无事,大家便都陆续到来销差,蔡颜庵和蓉庄两人,便也人府告辞回籍。蓉庄却留赠一柄亲手镌劂的象牙折扇骨子,上面套的扇面便是颜庵画的,后来胡氏中落后,这扇被人偷出去卖,还值了五十两纹银,可见蔡氏兄弟的手段也就不平常了。
又过了一天,不料这些穷民被剃了眉毛,都弄得不像个人了,起先因要这五斗米,权且忍耐着,听他们剃去,此刻见米也散尽,又是年关到了,正没法子弄钱,却好剃去了眉毛,便在这眉毛上想法子。依旧是湖墅里那个汉子为首,对众人道:“胡大先生有钱舍这许多米,哪里管是谁得了去。前儿那魏家小龟子吃我骂走了,他还没剃咱们的眉毛,如今换了这程小子来,他替魏小子报复,剃咱们的眉毛,难道是地皮上的草吗,随他割去罢了?可知咱们身上的一丝一发,都是父母的遗体,哪里好毁伤了一样?何况眉毛是一个人五官里最要紧的物事,吃他剃了去,你们不到茅厕里自己照瞧,还像个人吗?”
众人道:“这也没奈何,剃也剃去了,还讲什么?”
那汉子道:“论理,干我什么事,我也没吃他剃了眉毛去,若剃了我时,我可有饭吃呢!”
众人都道:“正经,我们合诈他去,可去得么?”
那汉子道:“去得去不得你不问,只问你们敢去不敢去?”
众人都一片声拍胸道:“去,去,去!”
那汉子跳起来道:“既这么着,快把我的眉毛也剃掉了,我替你们出头去。”
真个便有人把他双道虬眉一齐剃去,便率着一干人,可有三百余个,径到胡府门口来。一到门口,便发声喊,一拥入去,把门上人吓了一跳,忙出来问什么事?众人一口子叫:“快把程小子和魏小子两个交出来,不干你们事。”
门上人再欲问时,一众人已蜂拥而入,在大厅上鼓噪起来。雪岩正在大花厅上与延碧堂和程欢、冯凝、魏实甫、谢芙明等讲话,突闻外面人声鼎沸,当什么大事,忙着瑞儿出去看来。瑞儿领命出来一看,见满厅都挤满了人,因站在高处喝道:“老爷有话下来!”
众家人听说,忙东拦西阻地教他们止声,好一会子,才渐渐把声浪平静了下去,听瑞儿高声朗朗地问道:“什么事?好好地讲来,咱替你们回上去,再做理论。”
那汉子挺身道:“你家大人舍米给咱们穷民吃,原是行的好事,怎么叫这两个狗男女出来苛刻我们,还把我们眉毛剃了去?如今没的说,米我们去买来还你,你只把我们眉毛还来,不然,教这两个狗男女出来,吃俺也把这毛拔得一根不剩,才罢了手。”
瑞儿道:“这不干两位师爷事,原是咱老爷出的主意。”
那汉子道:“噫,好嘛。”
因指着那上面的御赐匾额道:“你不自己瞧吗,什么叫乐善好施?你们施施米,把人眉毛剃了,叫人一世不得好日,这还是乐事吗?善事吗?”
一个道:“哼,老哥,你知道什么,这匾原赐的是‘勉善成荣’四个大字,后来换了这个,你怕还不知道吗?”
众人便都哼个不住。瑞儿道:“住了,咱问你到底闹些什么?待要怎样?”
那汉子道:“咱要眉毛还来,要什么呢?”
瑞儿道:“哼,你昏了头了,也不看清楚了什么地处,这里敢是你们讹诈得下的地方么?”
那汉子道:“咱怕什么,砍了咱的头,不过碗大那么一个疤,你家有势耀,叫你那大先生出来讲话,咱不耐烦和你这小狗奴才吵嘴!”
瑞儿见弹压不住,只得走下地来,进去回雪岩去。这里管家等见用势不得,便做好做歹地开导他们说:“咱府里没有讲不了的事件,不要只一味子胡闹。你们无非为剃了眉毛,听人讲,说不得好日了。凭在咱身上,替你们回去,给些钱,你们做生计去,也就值得了。”
众人见说出一个“钱”字,便都软了下去听进,还是那汉子说:“既爷们这样讲,是了,烦你把这番苦衷回上去,说咱们也是出于无奈,才来惊动府上,一切总看过一层,我们总是愚民,不知道礼节,明儿上面的话来,烦你传唤一声就是了。”
正说着,甥王爷头戴一项红绒缬拉虎皮帽,平金寿字图四方马褂,泥金黄的一股原袍子,脚下一双粉底京靴,脑后拖着大辫,额前缀着珠圆帽花,眉似笼烟,目若点漆,颇有种英俊气象,一手笼着马蹄袖儿,一手握一管京八寸的荷包烟袋,在嘴里吃着出来,站定,先把眼光向人丛里溜了一转,猛地把双眉竖起道:“出去!站在这儿干甚么事?”
早有管家们过去好说,将他们一干人拦出阶沿下去。甥王爷又看了一眼,见众人额上都光秃秃的没了眉毛,实在不成个人相,心里好笑,面上却愈板将下来,回头喝问管家道:“怎么还不撵出去,待怎么样?”
仍是那汉子出头,扑地先跪在甥王爷面前道:“小人们哪敢怎样,只一世不得好日了,求爷体恤下情,代小人们做主。”
甥王爷道:“哪有这话!我对你讲,你若说是来求周济点儿,倒不值什么,你若竞说是纠众索诈,你可知道王法么?”
因回头向家人道:“你们向账房讲去,叫酌量着周济他们几吊钱就是了,出我的账。”
众家人一片声答应个“是”,那汉子带着众人,都如山角崩地磕下头去。甥王爷也不理会,竞掉头走入里面去了。这里由账房里的酌量,每人发给了五两银子。账房先除了九扣,管家们又扣下了三成,那汉子吃没了一半,到得那干人手里,只得一人几钱儿了,也就罢去不提。
正是:法如无弊皆安化,人若有心不滥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