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官细视和尚之双脚,见其十只脚趾,行时紧贴地上。洪熙官在少林寺时,曾练此功,是时一见,恍然大悟。
四人之中,黄阳亦是过来人。独霍打虎与花三娘子,则未尝经此阶段。盖霍打虎在少林寺中,习技只五年,其后之轻身功夫,乃无师自通,自己苦心锻炼而成者;花三娘子则为其父家传,虽亦擅轻功,亦未见过此怪事也。
霍打虎当下看见此和尚抽着两木行来行去,不知何故,深以为奇,乃暗问洪熙官,此和尚是否发颠乎?
洪熙官笑曰:“和尚非发颠,乃练轻功也。师兄请看看和尚之双脚,行时脚趾是否紧贴地上?”
霍打虎细看和尚之十只脚趾,果然紧贴地上而行。
洪熙官曰:“抽着大木,则胸部之气向上抽缩。脚趾贴地行进,是增加下部之气,向上升浮。日久气上升,而脚步轻,跳纵如飞,着地无声也。此僧之功夫,已有相当造诣,故其脚步绝无声响也。”
霍打虎侧耳细听,果无半点声响,不禁心中佩服。
洪熙官看见和尚轻功不弱,更想起顷间小沙弥之掌功,益断定此寺中之僧人,并非善男信女之徒。但究竟是否为谋人寺呢?则又未敢决定。
洪熙官等细看一会,便又转到别处参观。望见寺后禅房栉比,楼阁重重,欲入内参观,但为寺僧所拒,支吾以对,只带洪熙官等循例在外殿三五处溜览一遍,即带之返回客厅。洪熙官以寺僧不肯带入后殿,更加疑惑,暗想其中必定有古怪,故拒绝外人参观,但以寺僧不同意,自己未便强行进入,只得暗记于心而已。
当下返回客堂之上,寺僧望望堂外花圃曰:“几位檀越,远道光临,本应虔备斋饭,以飨嘉宾,无奈敝刹收入短绌,寺产不丰,故订下规矩,来寺进香之客人,方能有斋饭款待。几位既然只是游览,故恕不招待,请几位客官勿怪。今日已暮矣,由此南行至山下,约三十里路程,便有市集,可供酒饭,客官正好乘日未落时赶去。并非贫僧不欢迎各位,实有此苦衷在耳。”
洪熙官以寺僧竟下逐客令,益觉可疑。岂寺中秘密,恐我等知悉,故急送客耶?洪熙官至是,乃决心至山下市集,向当施土人,探问究竟,便偕霍打虎、黄阳、花三娘子等拜别寺僧而出。
出到人骨寺外,果然日已西斜,约是午后未刻时分。四人乃依照寺僧所指示,向着南边山庄而行。沿着山中羊肠小路,向山下行来,行约十余里,已将黄昏,夕阳渐渐西坠,黄金色之阳光,映着山下绿树丛中,果有一小市集,房舍栉比,约有数十百家。炊烟四起,市中商户民居,已造饭矣。洪熙官便与霍打虎等,迈开脚步,直向市集行去。
一路上,夕阳如血,烟树空蒙。来到市集之内,已是红日西坠,夜幕低垂,已初更矣。市中商户,不少已关上店门,围桌晚饭。独有饭馆客寓三五家,仍是华灯高悬,做夜市生意。原来此地属连平县境,地名广利墟,在九莲山南部山麓。从粤北至东江之客人,多经此地,留宿于此者。故墟上之客店饭馆,皆有夜市,以便来往行客膳宿也。
洪熙官等乃至市中一家饭馆坐下,呼店伴取酒菜至。猛嚼一顿之后,四顾座中,人客仍然挤拥,大多是过往办货行客。洪熙官不便询问,乃找数出门,来到附近一家客寓,辟四个房留宿。
客寓中有少年伙伴,好与人顶颈,牙擦之流也。店中伙伴呼之曰牙擦昌。洪熙官一见,暗念此少年口花花,胸无隐藏,若问其人骨寺之来历,必坦白相吿者。乃于霍打虎回房休息之后,即潜出厅上,见牙擦昌独自一人,坐在厅上,等候人客呼唤。洪熙官即上前与之打招呼。牙擦昌以洪熙官是人客,且正感无聊,亦与洪熙官倾谈起来。
初只请及此地之风土之人情,继谈到武林英雄,地方名胜,洪熙官便乘机问之曰:“喂!昌哥,我今日路过山上,看见有一间叫人骨寺者。寺门本是慈悲佛地,人骨乃恐怖残忍之物,何以称为人骨寺乎?”
牙擦昌果然应曰:“因寺内之瓦檐,乃用人骨砌成者;左边偏殿上,又有一个骷髅骨供奉着,故名人骨寺也。”
洪熙官曰:“檐上之人骨与殿上之骷髅,我都亲眼见过,但何以改寺名曰人骨呢?想其中必有原因者。”
牙擦昌曰:“当然有原因,不过亦只略知些少。详细情形,尚未知也。”
洪熙官曰:“昌哥可否将你所知吿诉我呢?”
牙擦昌曰:“客官为过路人,知之何用?”
洪熙官曰:“我生平好采风问俗,尤好研究各地史迹。今此寺之名称如此奇特,必有一段事迹在,故欲知之而已。”
牙擦昌曰:“此寺讲出有一段古,此段古讲到天光亦讲未完。客官如能斩四两烧肉,一斤烧酒回来,我两人一边饮酒,一边倾谈,当尽将所知以吿汝也。”
洪熙官大喜,急奔出街上,斜对门之饭馆,尚未收市,乃购烧肉、美酒回来,与牙擦昌共饮于厅中。
牙擦昌饮完几两烧酒之后,已有几分醉意,便对洪熙官曰:“客官问起人骨寺之来历,我先讲一段故事与客官听。据此间之父老言,此事发生于三十年前之翁源县城内,城内有一姓范之教头者,其名与我相同,亦叫亚昌,时年三十五岁,设馆于翁源城南门外,武技高强,拳脚利害,门下弟子,凡百余人,甚负盛名者也。范昌之妻李氏,美丽而贤淑,生子女各一,家庭之乐,固融融也。
有一夜,范昌应友人之邀,至酒家楼饮酒,夜将半,始回家,路过南门之濠边,忽闻泵一声,有人跳水自杀。范昌平日颇以义气自负,闻水声,急趋前跳落濠内,将其救起,原来乃其同村兄弟范老求。范昌急偕之回武馆,给衣服为其换上,问及范老求何以自杀,范老求叹曰:“范昌弟,为兄今走投无路,非死不可矣。”
范昌再问其何事?范求曰:“我前年曾因母病,向黄百万借了白银五十两,昨年已清还三十,只欠二十两而已。不料一年来,利上加利,已变百余两。最近黄百万迫我清偿,我无以应,黄百万遂派遣爪牙三人到来,将我之妻女二人掳去,迫作姬妾,以抵偿欠款。昌弟,所欠彼不过二十两,竟弄到我家散人亡。人生至此,不如一死为愈也。”
范老昌是时,确有些义气,闻范老求言,勃然大怒,安慰范老求一番,命之在武馆暂住,明日代彼往见黄百万,取赎其妻女回来。范老求大喜叩谢。
翌日早饭过后,范老昌果藏钢鞭,携白银三十两,独自前往黄府,拜见黄百万。
黄百万者,为城中之士豪,门下打手八九人,皆精通武技者,复与县官勾结,包揽词讼,收贵利、夺田产等,无恶不作,积资百万,广置田园,遇有姿色之妇女,则恃强掳劫,强迫作妾。因其财雄势大,蚁民莫奈之何也。
范老昌当下到黄百万之家,上前叩门,骨骨两声,即有司阍人出来开门。范老昌谓欲见黄百万,商量清还范求之欠项也,司阍即入报。黄百万命仆延范昌入客厅,亲自带着四名打手出见。范昌具道来意,谓范求以前所欠之二十两,一年以来,利息应计十两,合三十两已足,今如数奉上,请即收下,将其妻女放回。
黄百万狞笑曰:“二十两本,每日利息加五,利上加利,现连本带利,须一百四十两。如想放回妻女,速再拿一百一十两来。”
范昌大怒,正想一拳击去,四名打手,已猛扑而前,四把单刀,兜头砍落。范昌急耸身一跃,跳出厅外,自怀中拔出五节钢鞭在手,大喝一声,冲上厅上,挥动钢鞭,风声虎虎。四名打手,奋勇冲杀,但不及范昌鞭法高强,脚力利害,一鞭打去,右脚飞起,一连把两名打手,打倒在地。其余两名,不敢恋战,掩护着黄百万,退入后堂。
范老昌衔尾追入。追到花园中,五名打手,闻讯奔至,一共七人,包围着范老昌乱打,七把军刀,白光闪闪,四面攻来。范老昌奋起神威,勇猛如虎,鞭法紧密,势如骤雨,前后左右,杀到七名打手,东歪西倒,头破血流,无法抵御,负伤夺路飞奔。
范老昌执鞭追入,入到后堂,把范求之妻女救出,护送回武馆,赠以白银三十两,使之远走他方。范求感激涕零,再三叩首,便偕妻女逃边远处,不知所终矣。
黄百万被范老昌夺回范求妻女,击伤打手之后,怒不可遏,认为奇耻大辱,非报复不可,乃命其师爷钱玉阶设计。
钱玉阶者,为一不第秀才,正一读书不成三大害之流,诡计多端,阴险毒辣,自号为智多星。黄百万所有害人之计,多为钱玉阶所摆布。
当下黄百万将范老昌之事,对钱玉阶详细相吿之后,钱玉阶微咳两声,眉头一皱,计上心头,潜谓黄百万曰:“卑职闻得县衙里前日捉获一个杀人囚犯,将判死刑,但尚未定罪。东翁与县老爷及刑名师爷李秉钧交厚,立即往访二人,贿以百金,托二人密饬死囚,供出杀人乃范老昌所主使。范老昌既为主谋人,则一并囚之入狱。照例主谋杀人犯,应处死刑者。如是东翁之眼中钉,便可拔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