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生,属猴的,今年五十八。”
“哎呀老大哥,细皮嫩肉的,你是看不出来哟!”
“人家城里人会保养。”另一位搭腔。
“我在‘五七’干校待了六年,什么累活都干。”我想以此多少缩短一下彼此间的距离。
“那时候我在北京,工程兵,修地铁。二十年了……”
滑竿猛地一晃,“大哥坐稳!”也许过了一个沟坎。
“修地铁,我还没有坐过地铁。”
“坐过滑竿吗?”
“没坐过。我们抬滑竿也没坐过滑竿。”
我正相反,坐地铁没有修过地铁,坐滑竿没有抬过滑竿。
“这辈子坐不上地铁喽!”
我这辈子怕是不会修地铁、抬滑竿了。
“同志,我们抬滑竿不容易,我没说错吧,实在不容易。”
“我们就指望抬人吃饭,大哥,这一路你看清了,不容易呀!”
“不抬你,你这腿……我们价钱不高吧?要省你好多麻烦!”
“人家同志……他还不明白?”
我心里当然明白。
“快到了。你们从北京城到这儿,爬山过水,不习惯,够辛苦的,也不容易。”
“什么时候到北京来,住我家。”
“啥子?上北京?没得钱!”
“王显冈”到了。
滑竿被轻轻放下,完全有意的轻放。
这才看清楚那转业军人的样貌,一道道深深的皱纹里汗珠淋淋,头发花白——上滑竿时并没有看见他的白头发——比我低,比我更瘦。他直了直腰,擦了把汗,首先点着烟(神速地卷了个大炮),然后,眼睛盯着我数钱。
当他接到比他们要价多一半的钞票时,咧开大嘴连声“谢谢”。我也说了声“谢谢”。我谢他是十分真诚的,他谢我好像更真诚。
我道了“再见”,便向停车场走去,一瘸一拐的。
“老大哥!”那转业军人追了来,安慰似的说,“大哥,你放心。说实在的,政策好,日子过得不错。上北京做梦也想到了,不是花不起路费,也不是舍不得钱。我一个当过兵的,这儿省点那儿省点就什么都有了。我舍不得滑竿……抬惯啦,不抬心里着急。”
我是最早下山的,陆陆续续,大家到齐。一个个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怪模怪样,歪歪扭扭,溃不成军,但无不喜形于色——一种战胜自我的快感。他们见我的头一句话就是:“享受享受了?”我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
车厢里依旧是高谈阔论,显示各自的腿脚如何如何,忘记原都是败兵之将。
到了山下,天开地阔,乱云飞渡,无雨。远眺,峨眉山似仍在雨中,莽莽苍苍,郁郁葱葱,模模糊糊。
不识峨眉真面目,只缘身在云雾中。说不定我所获得的恰恰是奇美、奇异的感受。这种美感使我联想到曾入蜀览胜,晚年由清楚到不清楚,由规则到不规则,画面趋于黑的黄宾虹的引人入胜的画风。潘天寿盛赞正是这种画风表现了山水最真最美的特点。潘天寿说:“如果看到的山清清楚楚,一览无余,就没有味道,最好能草木丛生,露水欲滴,云雾缭绕,既迷迷蒙蒙,又阴沉厚重,这种就显得是活山,有气韵。所以晓山晚山(还应加上‘雨山’——引者)就很好。如说山在日光下清清楚楚,看起来,就往往觉得所看的山不高,不深,不远,不灵。”此番审美高见给予此次我的出师不利以雄辩的慰藉。
“我行一何艰,山川阻且深”,“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到底什么也没看着,还是白来了。有诗为证:
七月流火,一介书生;
八分才气,九两豪情。
199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