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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宏下台后,余颂笑着拦下他,道:“西班牙谚语说,人不能用真本事,因为会被人发现根本没本事。这句话说得真有道理啊,你说是吧,姜老师?”
姜宏冷着脸,道:“你别太得意,你拿不到名次,就算进了决赛也没用。谁会记得第四名?”
余颂的发挥也不算好,她的手臂更加抬不起。她弹了莫扎特的《C大调第十奏鸣曲》。这首曲子没太多技巧,弹会不难,弹好不易。她模仿的是荷洛维茨的版本,追求演奏中细微的音色变化。她天生单薄瘦削,演奏无法在气势上占优,就着重训练手指的灵活性。按键的位置和力度一样重要,演奏时手指飞快地在琴键上下移动,贴近琴键根部,声音则变柔;靠近琴键尾部,声音则多出韧性,再配合丰富速度与力度,她的音色便如黄昏晚霞般万千色彩交叠,层次分明。
这么弹还有一个讨巧的原因。她的手臂愈发吃力了,用延音踏板放缓节奏后,演奏更多依靠手腕用力,她的手臂也能稍微放松些。不过投机取巧很快就有报应,第三乐章的尾奏她弹得含混了,手指已经累得紧绷了。好在后面的一首肖邦夜曲弹得很流畅,她自信应该能将功补过。
晋级的消息是在晚上宣布的,选手们提前半个小时集合。孔正熙连这十几分钟都不放过,拿了谱子边看边等。他的手腕上系了根红绳,余颂有些好奇,朝他指了指,他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自然是心领神会,这是一种希望自己好运的迷信,知道没想到他这么直白地显露出来。她也松了一口气,对这次比赛紧张的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个。
姜宏打道回府,余颂顺利晋级,她还来不及庆幸,因为手臂的伤在过度演奏后已经发展成抽痛,她贴了一张风湿膏药,亡羊补牢的效果不大。半个小时后,虞诗音的邮件准时发来,她一针见血道:“在这种比赛中把经典曲子用独特风格演奏,有点风险,尤其你模仿的是大师最经典的版本。你的台风倒是不错,评委里那两个英国佬很喜欢你的样子。你的手怎么了?看着有些抬不起来。”
余颂如实道:“手臂的伤没养好,就来比赛了,现在好像恶化了。”
虞诗音立刻回复她,道:“更专心就行了,更沉浸在演奏中,你就不会觉得痛。”
中美有十二个小时时差,虞诗音这里是中午,她下定了决心,一整天兴致都很高,从清晨六点就开始练琴。穆信回家来吃午饭,原本想想和她讨论婚礼请柬的设计,但却只是远远守在门口,不敢打扰。
虞诗音知道他来了,这样的场景从小到大她经历过无数次。她也是普通家庭出身,父母当初用半年的工资为她买琴,琴搬来的时候邻居都围在旁边看。那时候她住在一楼,每次练琴时都会有父母牵着孩子在门口张望。他们隐约都听到消息了,这家出了一个天才琴童,不能让风吹草动耽误了她。
怜才惜才是常态,可天才又是面目模糊的一群人。天赋的实体落在她身上,不过是凝固成周围人的眼神。嫉妒的,好奇的,窥视的,羡慕的眼神,他们打量着她。她是天赋的容器。
从小到大,她都被称作天才,好似天赋已经将她圈养起,竖起屏障,与常人隔绝开。天才是一条直线,毫不停歇地向前,可是直线的尽头在哪里?没有尽头吗?到人总是有尽头的。至少她已经走到了无可奈何的尽头。
可现在她依旧不懂,天赋究竟是什么?难道只是一道凄冷的月光将她引入孤独的小径吗?
她停下了演奏,抬头凝视着穆信,微笑道:“我想弹弹琴,你有什么想听的的,我还从来没有给你弹过琴。”
“都可以,你弹的都好。”穆信有些呆愣,很少见她这样和颜悦色。
于是她弹了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曾经这是她不屑一顾的曲子,有些平淡,略带温吞,挥之不去的宗教色彩。她不是信神的人,更信自己就是自己的命。可到了如今的境地,她却有了新的体会。她弹得比平时更慢了些,中途又带着气喘。换做手术前,她可以整整弹三四个小时不歇。
穆信怜惜她,及时打断道:“先停一下,我们去吃饭吧。”
虞诗音爽快答应了,在饭桌上她的胃口也很好,时不时和穆信聊起在海外见识的风土人情。她笑道:“英国菜真难吃,每次去巡演都一样难吃,好在我只待两三天就走了。其实我去哪里演出都是待两三天,去过很多地方,但现在想想其实和没去过一样。没去玩过,只对机场有印象。”
“难怪看你都没什么照片。我还挺好奇你以前的样子。”
“我有在德国拍过照片,现在这个手机找不到了,你要是想看,等我回去找到了发给你。”
“那等以后有空,我们可以一起去。近的来说,蜜月旅行就有机会。你要是喜欢拍照,我可以雇个摄影师一路跟着我们。”
虞诗音笑笑,不着痕迹地把话题转开。穆信没点破,只在意这顿饭他们莫名亲近了许多。一个好兆头,感情上总是能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虞诗音吃过饭要回家一趟,今晚要留宿,这是提前说过的。她也没带行李,只是换了一件旧外套,临走前又去琴房摸了一下琴。她坚持不要接送,穆信也有急事要赶回公司处理。
等虞诗音走到门口时,穆信忽然叫住了她,有些茫然地直呼其名,“虞诗音,你等一下。”
她在台阶上转身,回头看他,不解道:“有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