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知道她立志要学医,又不得不放弃学医的夙愿。
只知道她很懂事,是个孝女,没有忘记母亲的叮嘱给我回了信——“母亲临死的前几天,还对我说一定不要忘了您……当时我哭了。”
收到李仪的信,我立即给她写回信,关心她的现状和命运。信发出后,几月不见回音。后来她回信了,心态却十分平和,既不激动也不叫苦。端详着这封语气像小大人一样的平常信件,我愕然。后来想明白了,李仪已经在灾难面前学会镇定,在痛苦面前学会坚强。在她看来,遵母之命给“阎叔叔”写了信,“一定不要忘了您”,这就够了。世态炎凉,人生滋味靠自己体验和品尝。失去母亲的人还怕失去别的什么吗?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失去母爱的孩子更理解爱的代价。
她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学医无望,不能救活天下的母亲。
皓月当空,其实比叔叔还要大一辈的我,把以上辛酸夹杂着欣慰的心,寄予远在鞍山炼钢炉旁十分懂事的孩子。
元旦刚过,突然收到李仪从鞍钢技校发出的邮政快件。孩子是个有心人,她选取新年开始、春回大地之际,连同她的祝福一并寄赠给我。信封下面和背面均注明“请勿折”的字样。打开信封,一张小纸片掉落下来,那是用一条条五彩丝线精心制作而成的圆形贺卡,上面只写了六个红里透黑的小字,即她在信中用心喊出的那句话:“好人一生平安。”
阎爷爷:
在自习课上,激动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我知道这泪水不再是悲伤,而是人间真情的泉水,让我在遥远的异地,感受这份茫茫人海给予我的关爱。
在这个世界上,我能拥有这份真情和关注,我感到幸运。也许我们擦肩而过,但我的祝福会在这飘雪的日子里送进您家的窗口。
我现在一切还算可以,只是有时会莫名悲伤起来,但看到您写的那些话,似乎又给我增添了生活的勇气。
走在街上,看到许多精美的贺卡,思来想去,还是连夜给您做了一个不知名的小礼物,因为这份情谊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我想您不会觉得它太小吧,至少它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您说是吗?
不管生活是多么艰难与无奈,我都会坚强地走下去,为了这头顶的蓝天白云,为了所有关心我的人。是的,“失去母亲的人还怕失去别的什么吗?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请您放心吧!最后,祝您身体健康、合家欢乐!
春节好!
李仪(字写得不好,请您见谅,以后我会努力)1月13日 鞍钢技校 轧二
我立即回信给她,称赞她的品德和文笔,问她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希望她寒假出来玩玩。杳无音信。
总有那么一天
总有那么一天,我们撒手人寰。
人生,就是怎么活着。有生就有死。人活到老,老而不死,生的还照样生,家里养不起,地球装不下,非打起来不可。打仗就要死人,动枪动炮,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然后,家里腾出点空地来好生养人,非生不可,无死即无生。
所以,古人“鼓盆而歌”,庆贺死亡。即便是现在,家乡死了老人,七老八十的,是喜丧,就要当喜事过,送葬时重孙要戴红孝帽。“老而不死是为贼”,“贼”者,“戕贼”
也(流沙河有另解,说四川老人经验丰富处事精明者谓之“贼”,按下不表),人老了做不动了,戕贼害人,亲戚烦,儿女嫌。唉,人老了可要当心,可要自谅!我非常拥护计划生育,我一直赞成安乐死,从来没有动摇过。
但是,再老也得活着,当然要活下去,越老越好,老寿星、高寿遗传是“儿孙的福”,“老有所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国家的好名声。我只是想劝劝有些老人,不要把这看得太认真,好像别人离开你真的不行,自己“活着”不见得那么重要,死了损失也不见得那么重大。
我的看法是,人活着靠精神,人死了以后留下的是精神,人也应该死得有点精神。什么是孝子?孝子就是父母生前尽力以使其精神得以维护,父母死后尽心以使其精神得以继承。精神遗产是最宝贵的遗产。是不是“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不错,精神即“道”,只要是宝贵的精神遗产就要接续无改,时间越久远越好,“三年”嫌短。
有这样的追悼会,死者年高德劭,文艺界名副其实的一大损失。八宝山革命公墓庄严肃穆,阴阳界上白花凄惨,但是等候和遗体告别的队伍里闲谈声、笑闹声不绝于耳,阵阵声浪淹没了哀乐。你并不想笑,可是对着你讲话的人不停地讲笑话逗你笑。笑声渐渐接近即将永别的遗体,然后,嬉笑者们敛起笑容,换上苦相,做心情沉重状。现在,我很少参加追悼会,固然,不忍看见我尊敬的人枯瘦变形的面庞,但是,最怕的还是那笑——残忍的打闹。
有这样一个儿子,老父在堂,什么都不管,父亲死了,拿死人赚钱,丧事大操大办,重孝厚葬,哭哭啼啼,叽叽喳喳,吹吹打打,一长串汽车拉上一大堆纸糊的金童玉女、使唤丫头,装满冥币和存折的保险柜,盛满各样吃货的电冰箱、电视机、洗衣机、双人床、电褥子、沙发衣柜和带“三气”的四室一厅(角角落落布满花枝招展的美妞们),烧了一大堆。我要是那位老父亲,我就要从棺木里钻出来,当着送葬的宝马、尼桑、桑塔纳和北京吉普把我的亲儿子一把掐死,然后空心一人跑到阎王爷那儿去投案,哪怕下油锅。
黄苗子七十岁时立下遗嘱:“趁我们现在还活着之日起,约好一天,会作挽联的带副挽联(画一幅漫画也好),不会作挽联的带个花圈,写句纪念的话,趁我们都能亲眼看到的时候,大家拿出来欣赏一番。这比人死了才开追悼会,哗啦哗啦掉眼泪,更具有现实意义。因此,我坚决反对在我死后开什么追悼会、座谈会,更不许宣读经过上级逐层批审和家属逐字争执仍然言过其实或言不及义的叫作什么‘悼词’。否则,引用郑板桥的话:‘必为厉鬼以击其脑。’
“我和所有人一样,是光着身子进入人世的,我应当合理地光着身子离开(从文明礼貌考虑,也顶多给我尸体的局部盖上一小块旧布就够了)。不能在我死时买一套新衣服穿上或把我生前最豪华的出国服装打扮起来再送进火葬场,我不容许这种身后的矫饰和浪费……此嘱。”
人生体验啊,君莫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将老,其言也怪。话虽说重了,但是中听,悖于常情,惊世骇俗,却真真确确地总结了人生经验,不乏自知之明。
我今年比黄苗子当年留遗嘱时还长一岁,我想了很多,我已经想好了。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要像父亲一样,不与人间争地,不给后代添麻烦。我,一介书生,身无长物,没有给儿孙什么,也不想叫儿孙给我什么,再难受、再痛苦,也不哼哼、不号叫、不呻唤,免得家人在病榻前看见心里难受。眼睛一闭,走人,人事不知,灰飞烟灭,骨灰也不留。“儿孙自有儿孙福”,该干什么干什么,死了拉倒,有你没你一个样,就像我在《体验父亲》一文中所描绘的那样:老人家临终时心诵“吾道不孤”,泰然处之,让床边的后辈们自个去琢磨,去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