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珠很快找来了自行车,刘顺子把铺盖卷儿放在自行车后架上,包挂在车把上。他要推,秀珠一把推开他,自己推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刘顺子知道,秀珠在生他的气,嫌他说话不算数。其实刘顺子心里明白,秀珠早就看上他了,整天在他面前晃荡,想和他好。蒋老板也有意想撮合他们。可刘顺子心里已有了闰月,对秀珠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其实秀珠长得还不错,就是个子矮点儿,腿稍微有点儿罗圈,头脑也有些简单。可那张脸还是挺生动的,人也乖巧。
男女之事就这么奇妙,刘顺子认为,没有感觉,就产生不了爱情。何况他心里有了闰月,咋可能再去爱别的女人?
刘顺子离开工地时,不由得转身望了一眼正在修建中的这座大楼。这是这座城市里最高的一座楼房,主体工程基本完工。
那密密麻麻的铁架子像蜘蛛网网着整座大楼。虽然在这里干了近一年活儿,他早已熟悉了这里的一切,但看着这座楼房一点点高起来,还是对它有种陌生感。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融入这座城市,对于这座城市来说,他只是个外来打工汉,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这城市里的一员。他的根在北方一个偏远的穷山沟里,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扯不断那牵扯着他神经的根。
临上火车前,秀珠那双黑眼睛依依不舍地望着刘顺子,她迟疑了一下,说:“顺子哥,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家里有女朋友?你这么着急回去,一定是要去见她,我猜得对不?”
刘顺子不忍看秀珠那张失望的脸,故作不耐烦地说:“别问了,快回去吧。”
秀珠眼里一下盈满了伤心的泪水,她已猜到了七八分。她背过身擦了把不争气的眼泪,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煮鸡蛋。她努力挤出一副笑脸,把鸡蛋递给刘顺子让他路上吃。刘顺子接过鸡蛋,想对秀珠说句什么,可秀珠摆摆手很快转身走了。
刘顺子登上了火车。他从登上火车那一刻,就感觉自己的心像一颗枪膛里射出的子弹,一下飞了出去。
火车开走了,秀珠从站台的一根柱子后面闪出,望着远去的列车,泪如泉涌。
4
火车一声长鸣,钻进了山洞。刘顺子只买到了站票,没买到坐票,他蜷缩在车厢一拐角处。年关,火车上人满为患,连个扎脚的地方都没有,人挤人。行李架上放不下物品,都堆在走道里。车厢里凌乱不堪,空气污浊。每个人都哭丧着脸、皱着眉忍耐着。人们急匆匆赶回去要与家人团聚,无论路程有多远,都要回去过节,这是中国人几千年延续下来的传统节日——春节。人就是这样,像候鸟,一年四季在外奔波,过年了,都要回到自己的窝。
刘顺子坐在铺盖卷儿上,疲惫不堪地将头靠在摇晃的车厢上。连续十几个小时,他滴水未进,不吃不喝,嘴唇干裂着。
归心似箭的刘顺子此刻脑子里什么东西也装不进了,只有他的闰月。想着闰月的一切,想着自己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决定回去,但愿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闰月还是他的闰月,说不定她正眼巴巴站在山坡上等他回来呢。
可火车离家越近,刘顺子那颗心就愈加变得焦躁不安。
他想起了分别时闰月那不安的眼神,还有他俩想做而没做成的那事,难道老天爷有意不让他俩成为夫妻?
刘顺子去南方打工动身的头一天晚上,闰月和他在她家的草垛子里见了面。两人说了很多离别的话,并且都准备把自己交给对方。因为自从上初中起,两人懂得感情这码事,心里就有了对方。相好这么多年,刘顺子还从没碰过闰月,最多拉拉她的手或亲亲她的脸。他总说要等到娶她那天,入洞房后在那个最神圣的时刻要她,也把自己给她。但闰月自从知道刘顺子为了她要到遥远的南方打工,就有了想把自己给他的念头。究竟为什么,闰月自己也说不清,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紧张和恐惧感,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那是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大片大片的云朵在山顶上翻滚,远处隐隐有闪电的亮光,看样子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两人对天气的变化丝毫没有觉察。他们在草垛子里难舍难分,久久亲吻着对方,激情难抑。正当两人纠缠在一起,要把自己交给对方时,猛然间天空响起了几声炸雷,眨眼工夫暴雨直泻而下,两人不得不分开,急忙躲进旁边一个草庵子里。草庵子四处漏雨,两人很快成了落汤鸡。刘顺子当时戏谑说:“看来老天爷也不让我俩做那事,没结婚怎能做呢?你看,它发怒了,要惩罚我们。”闰月没说话,一把用手捂住刘顺子的嘴,不让他说。
两人又紧紧搂在一起,望着瓢泼大雨,闰月无声地哭了,泪水和着雨水一起流下。
是不是闰月有啥不好的预感?难道她身边存在什么潜在的危险?要不为什么听说他要走,就那么急切地想要把自己给他,难道……刘顺子不敢往下想了,他强迫自己闭眼睡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疲惫地睁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望着车厢里的旅客。他目光落在斜对面坐着的一对年轻男女身上,两人相拥着睡着了。那女的双手紧紧搂着男人的一只胳膊,头靠在男人肩上,瀑布一样的长发垂向一边,露出细嫩雪白的脖颈,很显眼。刘顺子想:闰月可没这么白、这么细嫩。她是山里妹子,肤色黑里透红,如山洼洼上那熟透的红高粱。那是一种健康的美,一种原始的美,一种纯朴干净的美。尤其那双亮闪闪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的眸子里不含一丝杂质。刘顺子每次望着她时,都能从她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实在太爱她了,她就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一切。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装着她,虽然没结婚,可她早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如果失去她,他不敢想象自己今后的生活会变成啥样。他那颗心一定会像天空中飘浮的那片云朵,永无着落。再说,感情这东西咋能说变就变呢?说好了要一辈子相守。一辈子,那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玩的。
他不要别的女人,他就要闰月。
从小在山里长大的刘顺子,有着老陕人那种敦厚、质朴、实在的秉性,这种秉性扎根在他的血管里,要想改变,那是很难的。
本来听长锁那么一说,他就该立即回去。但他不能回,工地上没有放假,提前回去要扣掉百分之二十的工钱,这是老板事先规定的。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就两三千块钱,再扣掉百分之二十,那还不要了他的命?再说,小英来信说一切都好。可他怎么越来越心慌,越心慌就越觉得不对劲儿,越不对劲儿就越觉得要出事。嘴上虽然答应给老板照看工地,可心早就飞回去了。
如果闰月真如长锁说的那样,背叛了他,嫁给了支书的儿子,那他肯定不会放过她。不会的,闰月不会那样做,如果事情有变,那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两手不由得狠狠攥住铺盖卷儿上的绳子,牙齿紧紧咬着干裂的唇,不知不觉中,一丝鲜红的血从他嘴角渗出来……
5
春节前,刘家峁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原本沉寂的村子又变得热闹起来,家家户户忙着做年饭,炉膛里柴火烧得旺旺的,杀鸡宰羊,炸糕蒸馍,门上贴了鲜红的对联,娃娃们穿着一新,拿着糖果钻出钻进,兴奋地欢叫着。村子上空飘散着一股浓浓的、香喷喷的年味儿。
小英正从乡代销点买了鞭炮、对联、糊窗子的麻纸等年货往回走,猛听得身后有人叫她,扭头一看,不觉高兴得瞪大了眼睛:“哥,你咋回来了?”
“咋了,你不想叫哥回来?”刘顺子看见妹子很高兴。
“你在信里不是说要给老板照看工地不回来了吗?”小英望着又黑又瘦、疲倦不堪、两眼充满血丝的哥,眼圈不禁红了。
刘顺子走上前来亲昵地用手摸了摸小英的头说:“我改变主意了。爹和娘都好吧?”
小英点点头说:“好着呢。”
“那我们回吧。”小英拿的东西不多,就抢过刘顺子的挎包背着,兄妹俩往回走。
两人一边走,一边又不知说了几句其他什么话,刘顺子就迫不及待地问小英:“你最近看见闰月了吗?”
小英一下子慌乱地摇摇头,别过脸去。
看着妹子的表情,刘顺子就说:“告诉哥,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
小英还是摇摇头啥也没说,低头快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