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心人
《温度是野生的》这书名令人意外,但深想一层,却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2022年清明节,邓存波在全网推出了由他作词的歌曲《老爸》,震动了千万颗心:“天大大,地大大,比不上我老爸山大大,海大大,还是我老爸胸怀大老爸,老爸,没有您我如何长大长大,长大,我要把老爸当人生的灯塔……”他以此歌寄托自己对因病去世的老父亲的哀思。我在这首歌发布之前,有幸先听了几遍。我说此歌若上某春晚,也会是里头的好歌,因为它与前些年那首《时间都去哪了》相比,不遑多让。随后他又写了另一首情意绵绵的歌词《湛江红树林之恋》,是献给妻子的。这让我看到了他诗歌情感的一种强调性质的改变:回归家庭。
2018年初,他的第一本诗集《温暖不老》出版。那时候我对他的诗歌的评价是:“不做作,娓娓道来,朴实无华中自有一缕独特芳香。”时隔五年的这本《温度是野生的》,有哪些变化呢?
我认为,朴实和真诚一直存在,真情实感依旧如故,而诗歌的韵味更醇厚了。读他的诗就像读他的人———真诚做人,真诚做事,真诚写诗。我们很容易在诗中领会到“诗歌是爱的载体”的意思。此载体的运行轨迹,不是从A处到B处,而是从过去到未来,贯穿人的一生,融入民族的血脉。因此,从民族文化的角度看,诗歌是一种传承情感的方式,传承着人间情爱,传承着忠孝气节及为人处世之道。它可以记录人间夜半无人时的私语,也可以直抒“达则兼济天下”的胸臆———这些都需要真诚,而真诚的基础,是对亲人的爱,是在家庭中体验到的喜怒哀乐。这些情感在诗中的表达,可以是不显山不露水同时又情深似海的,如他写于2018年的《我的最缺》中的几行:母亲今年八十六岁
我不服大,她不服老
“孩子呀,整天东奔西跑的
趁我还能挪动,有空就回家
瘦肉青菜汤,番薯饭
老妈时时为你备着……”
我如今什么都不缺了
就缺母亲昔日的一头黑发
还有她光滑没有平仄的容颜
这一回,母亲能否让我如愿
有这种爱的人,对根源是一往情深的。他在组诗《九条巷子》中,记录了家乡最初形成的情形:“三百年前,两兄弟九口人每人搭一个茅寮一条村九条巷子。”那个有九条巷子的村子名叫“邓宅寮村”,在雷州半岛中部,我去过几次。村里祠堂供奉的最早的祖先,是两位女人———这是我所见所闻中唯一的一个以女人为最早的祖先的祠堂。邓存波诗中写的是“两兄弟”,我还不清楚这里头的故事,也没问他。三百年前,两兄弟(妯娌?)带着九个孩子来到了这里,搭起小草寮,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并繁衍出了一个村庄。今天的邓宅寮村,九条巷子像九条源远流长的河流,还在汩汩流动。他告诉我,他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录取通知书到达后,全村人连续三晚聚集在晒场放电影庆祝。我想象着那情那景,他们的庆祝应当也正告慰着三百年前的先人。
每年清明节,中国人都奔跑在回家的路上,就是为了祭祀祖宗。近三年因为有疫情,清明节基本不允许到陵园去了,但是不忘本的中国人,总有办法宣泄情感。比如诗集中的《修族谱》这首诗的最后一段:“半夜里,我似乎听到了呼叫声先人的魂在梦里,把我惊醒祖先嘱托:再校验一次。”修族谱,邓存波作为从家乡走出来的文化人,自然责无旁贷。这一段诗行,正体现了作者在修族谱过程中的情感流动。而他对村庄的责任感,体现在更多的方面:村里修建道路、公园等基础设施时,他出钱出力;逢年过节回到乡下,他会提着食用油和米等礼物,挨家挨户去看望村里的老人,给每个老人红包。这些事情他做了很多年。
诗人当然不只是写自己的故乡,其笔下的故乡也可以幻化成千万个村子。《炊烟升起的火种》中,我看到很多村庄原生态的生活状态:“一棵龙眼树枯死了会有蘑菇长出来会有蚂蚁做窝会有小鸟过来啄食农民砍下枯干的树枝便有炊烟升起有香喷喷的晚饭而早起的阳光就像枯树长出的新芽。”这样的村子,人和自然和谐共生,是一个很大的循环系统,今天和千年前的某天,并没有太多不同,
但是,我在《我的一天》里,看到了很震撼的一种情形。那首诗是流水账式的生活记录:清晨起来,设置好行程软件便出门了,然后不厌其烦地详细记录这一天的生活和工作,直到晚上回到家,点开早晨设置好的行程软件,眼前的行程轨迹令他惊愕。
他在其中看到了弯弯曲曲的河流、四通八达的交通网、纵横交错的大小路线,杂乱无章,是他一天的行动轨迹。继而在最后一段,读者被他带进了沟里:
我的人生地图,从会走路到如今
若设计成册,结集出版
似与不似之间
简单与复杂之间
快乐与不如意之间
多么厚重的一本书啊
凡人一生其实都这么厚重,只是我们以为无足轻重,没有留意。因此,在每一个家庭中,每一个凡人都不凡,是顶梁柱,是家人心目中的神。而这个凡人,一千年前每天早上出门采摘、狩猎、耕种,每天晚上回家,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生活———这是一种责任。这不禁令人对我们自身陡生敬意,对身边的所有人陡生敬意。是的,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是家里的神。
或者正因为这样,他在《一种物质》中写道:我的灵魂已长在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里我不朽的信念,已洗礼了我所有的神经我感恩于与我为邻为友为亲的其他物质也同时感恩于我自己
我一生的努力
旅途中的诗,在本书中自成一辑。这是人生足迹的一部分,也是人生思绪的一部分。里头有一组与我有关的诗歌,总标题是《墨心人进藏》,讲述了我2020年8月独行藏地时的情形。这种写作属于思绪行走模式,虽不能至,心伴随之。那时我每天在群里分享路上见闻,群友因而自发搞起了“小墨进藏”诗歌创作接龙。一开始大伙儿都有点“玩”的成分,后来越写越认真,陆陆续续写了近百首诗歌,还进行了评奖。邓存波这组诗不是随性而写,而是做足了功课,像亲临一般。他后来对我说,我每到一处,他都很认真地通过网络去了解当地的情况,相当于是我一路走,他也一路走,他写了十几首诗,收录在这里的有七首。这些诗不光是记录了我的行走,也记录了他的思绪、我们的友谊———这也是人间的温度。
书中这五辑诗歌,题材丰富,表达手法多样,切入角度往往独到,因此在阅读过程中,屡有惊喜出现,是很好的艺术享受。
从艺术的角度看,本书的成就超过前一本诗集《温暖不老》,这是可喜可贺的。清代的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文似看山不喜平。”并说“文须错综见意,曲折生姿”,“为人贵直,而作诗文者贵曲”。后人把他的话总结为“人贵直,诗贵曲”六个字。
好多年以前,诗人王野据此写了四行诗:“人贵直诗贵曲不能像写诗那样做人也不能像做人那样写诗。”直是坦荡,做人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的东西;曲说的是技巧。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跟着一行行诗句走过去,每一步都赏心悦目。但是诗的“曲”,有着多种表现形式,而不仅仅是体现在句子上。有人把诗歌写得像谜语,把句子弄得艰涩难懂,整首诗读完,东猜西猜也不知所云,那不叫“曲”,而是诗人本身就不确定他想要表达什么。邓存波为人坦荡,为诗也一样,并不完全如古人所言。但是,人们在他的诗句里,往往能发现一些深层寓意,我认为这才是诗歌“曲”的本义所在。
《温度是野生的》,这书名理所当然。其实书名得自书中的一首诗,开头两句是这样写的:“走出酒店没冷气但空气真实温度是野生的。”这种感悟很有趣也很天然。阳光是野生的,飞禽走兽是野生的,在其他生物眼里,人类又何尝不是野生的?温度是野生的,那是大自然的温度,或温暖,或寒冷,又何尝不是人间炎凉的一部分?只是在人类社会里,还有着超越“野生”的情感,这情感始终是温暖的,不修饰、不做作,就像山泉水流下来,就像幼儿开口的第一声爸爸妈妈。这种情感不需要“曲”,越直白越直抵人心。
想起小时候妈妈喊出的一句话,像野生的鸟鸣,在村庄里天然生长———大多数时候我们几乎忘记了那句话———它无遮无掩地从母亲嘴里大声喊出来,一代代此起彼伏地响彻村庄、响彻华夏大地。白发苍苍时蓦然回首,那声音穿越时空,还在耳畔回荡,那温度还在心里暖着:
“狗娃,回家吃饭啰!”
2022年4月·湛江
作者系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湛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湛江红土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