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致残至今已近半个世纪,夜静更深,我常常无法入眠。回首走过的路,感慨万千。那些艰难的岁月就像一场噩梦,似乎现在都结束了,但是,能过去吗?有人说过:幸福结束的同时,可能也就过去了,但苦难可以结束,却无法过去。此话言之有理。你可能会忘记曾经吃过的山珍海味,但不可能忘记流过的血和泪,皆因苦难曾经深入你的骨髓,令你痛不欲生。
少年时代的我曾有过许多彩色的梦想,唯独没想到会写书当作家,是命运之神把我逼上梁山,让我今生今世与笔墨相伴。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从童年到少年,从学校到农村,从风华正茂到受伤致残,再到走上创作之路,几十年光阴似乎很漫长,却又十分短暂。
一路走来,坎坎坷坷,跌跌撞撞,总算没有倒下。我在文学中找到了另一种站立的方式,其实也就是获得了精神上的站立。文学使我能够鼓起勇气,正视现实,以残缺的生命面对厄运,粉碎苦难,让我活得有尊严。
我多少次想过,如果我没有受伤致残,我会不会去写作?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受伤之前我并不喜爱文学,甚至都不懂什么是文学。那时看文学书籍纯粹是看热闹,“狗看星星一片明”。我走上文路是被命运所逼的。这么说我应该感谢命运,可我真的无法感谢,我的命运太凄惨太悲凉了。如果有来生,我只愿一生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我多少次想过,如果我不识字,会不会从头去学习写作?如果我不去写作,我很可能早就死了;即使活着,也可能活得不如狗。如果没有文学,我只不过是人世间众多命运不幸者中的一个,悄无声息地生,悄无声息地死,甚至可能悲惨地死去。我早已把写作当作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从未想过要放弃它。我以为只有写作才能让我感受到自己生命的存在,因此,我用文字摇响了自己生命的铃铛,喊出了自己的声音,也因此让我的生命有了价值,让我活得更有尊严。我坚信这些文字能让我更久地活着。
这部书,写的都是我走过的路和过往的事。到了这把年纪,与年轻人不能比现在和将来,我拥有的都是“从前”,特别是我认为我的从前是值得书写的,当然还可以用来喟叹,甚至从喟叹中汲取点什么。生活很苦很艰辛,但只有走下去、活下去,才会有转机。生活艰苦,除了坚强,别无选择。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没有人与你签约:让苦难远离你,让你只享受阳光、雨露。我们睁眼看到的是父母为你营造的世界,还有死神与你默默签约:你最终会走向墓地。长大后我们会明白:人生之路,最应享受的是一路上的风景,尽管有时风景很糟糕,甚至惨不忍睹。
人生只有结果,没有如果。尼采说过:“就算人生是幕悲剧,我们也要有声有色地去演,不要失掉悲剧的壮丽和快慰。”我以这句名言为座右铭。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普希金这首诗歌我铭记在心中。
众所周知,文学创作之路是条狭窄的路,崎岖坎坷,布满荆棘。
即使在文学已经边缘化的今天依然如此。然而,命运还是让我选择了她。
当厄运突然降临的时候,生命被可怕的黑暗和绝望吞噬着,几乎所有的罹难者的精神都濒临崩溃的边缘。已故著名残疾人作家史铁生说过:“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在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自己的精神……”为了从精神上拯救自己,很多残疾朋友选择了文学。我亦如此。
文学现在已经完全边缘化了,也有人说过,文学不再神圣。但我以为文学是一盏永不熄灭的神灯,有着不可磨灭的光芒,可以照亮人们前进的方向和道路,特别是我们残障人,更需要文学的滋养、慰藉和安抚,以从中汲取力量、勇气和信心。
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终点,但生命的过程却截然不同。残疾人的生命过程更是坎坷不平,布满荆棘。我艰难前进,迎难而上,不屈不挠,希望自己有缺憾的生命能放射出火花,哪怕只是一点微弱的火星子。
生命虽有缺憾,我的内心依然美丽;生活虽多坎坷,我的精神依然前行;身体虽然有残障,我的梦想依然飞扬。文豪契诃夫说过:“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我是小狗,是身体有残障的小狗,但我也要叫。我希望自己的声音能被人们听见,能不被忽视;希望自己的劳动有所收获,能被社会承认。希望是一件美好的东西,而美好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消逝的。
我是农民的儿子、黄土地的儿子。我的灵魂和肉体同这块古老贫瘠的土地连在一起。命运之神令我今生今世选择了以笔墨为生,冥冥之中我似乎接受了来自祖先们的委托——用文字为脚下这块土地,为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男人们女人们树碑立传。我希冀后世的人们能从我的笔下看清楚他们的面容,能听到他们曾经的歌唱;希冀他们能在我的笔下得到永生,也希冀我的生命能因此而活得更长久。我一直为此而努力。我相信有一分耕耘就会有一分收获。一路写来,没想到把自己“写”成了一个“家”。不是骄傲,是欣慰。
迄今,我发表各类文学作品500余万字,多次获各类文学奖项。
出版有散文集《生命的浅唱》《仰望后稷》《贺绪林作品精选》,中短篇小说集《女俘》《贺绪林乡土文学作品集》,长篇小说《昨夜风雨》《人在江湖》《爱情并不如烟》,以及“关中匪事”系列长篇小说——《兔儿岭》《马家寨》《卧牛岗》《最后的女匪》《野滩镇》。根据《兔儿岭》改编的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关中匪事》(又名《关中往事》)广获反响,根据书中歌谣“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金疙瘩银疙瘩还嫌不够,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创作的片头曲也唱响了大江南北……命运之神给了我一个生命的冬天,也让我迎来了生活的春天。生活开始向我微笑了,但我并不敢乐观。我清楚地知道脚下的道路荆棘丛生、崎岖坎坷,一旦失去勇气和信心,路便到了尽头。
回首过往,我生于忧患年代。父母养育我成人,送我上学,教我做人;父亲在我十七岁时病故,四年后我受伤致残;母亲照顾我七年,老天爷不忍看她受苦受累,把她召唤去了;母亲走后,我嫂子走进我的生活,照顾我二十年,无微不至、任劳任怨,却不幸病故。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特别要说的是,危难之时,我遇到了一位贤惠善良的女人,这是一个美丽的意外,抑或上天弥补对我的失误。可我坚定地认为她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她就是我的妻子邓亚苏。此后,我们有了儿子、女儿。现在儿子已娶妻生子,孙子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女儿茁壮成长,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且学业有很大进步。他们是我的希望和未来。后浪涌起,浪花灿烂,我甚感欣慰。
在事业上,我遇到了许多好人。第一位当说是付士山。他小我十六岁,我们是忘年交,是这位小老弟在我的至暗时期给予我极大的帮助与支持,让我走出了生活的阴影。每每念及,感激之情油然而生。第二位是何启治老师,没有他的帮助和关注,我真不知能不能在文学创作这条路上坚持走下去。还有商子雍、丁玉清、赵熙、陈忠实、雷涛、王启儒等老师,他们在我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
我是一棵遭到早霜摧残的无名小草,渴望春光的温暖,渴望雨露的滋润。霜天过后,我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我感恩所有帮助我的人,他们给了我无限的温暖,甚至阳光雨露;我感恩照耀我的每一缕阳光,让我的生命蓬勃旺盛,气象峥嵘;我感恩文学,文学让我活得有尊严,有自信,同时也让我的生命有了意义和价值;我感谢所有关注和关爱我的朋友,有了朋友们的关注和关爱,我在前行的路上就有了信心和力量,也会走得更远。愿阳光普照,洒满每一个角落。
如今我的生命已进入暮年,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没了好高骛远的企望,每迈一步,都踏在现实的土壤上。今生今世能否寻见失落的梦,我也不再苛求,犹如一个愚呆的农人,只管耕耘,不问收获。我知道自己是汪洋中的一条破船,只要在风浪中不沉没就应该知足。
静下心去想,其实人生并非姹紫嫣红才算春天,有时,素心淡雅也会有一种恒久的芬芳。若有一天,在清风明月间,推开一扇斑驳的门扉,看韶华渐远、繁华落幕,还能轻拥经历,怀抱暖香,回看到一个简单的自己,便是时光深处最美的懂得。
我以笔为刀,披荆斩棘,奋力前行,走出生命的至暗。
用苏轼的词句作结吧:“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2022年10月16日初稿
2023年2月19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