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候渐渐暖和起来,山坡上的积雪消融成雪水,汇聚成无数小溪,静静地在草丛下面流动。芨芨草、矮蒿草和披碱草,在温暖的阳光下支棱起沉睡了一冬的身子。
这天,丁青县政府前来慰问的牦牛队来到了七连。每年这个时候,县政府都要派人来慰问,不是送来一些宰好的牛羊肉,就是送来取暖的柴火,有一年甚至还送来了许多干牛粪。这一次,他们除了送来六只羊,还送来了三筐土豆和五驮耐烧的杂木柴火。
牦牛队到达时已是午后,赵天成、方文和杜林几个干部都上了工地,营区里只有陆海涛和黄雪丽两个干部。带队的是五十多岁的副县长次仁才旺,他皮肤黝黑,满脸皱纹,一双小眼睛明亮有神。他去年来过七连,跟官兵们都很熟悉。次仁才旺站在院子里,指挥他的人从牦牛背上卸东西,炊事班的战士们都跑出来帮忙。几个月前来连队卖过羊的桑杰,这次也跟着牦牛队一起来了。桑杰没有看见炊事班长兰洲,问陆海涛:“怎么不见兰班长?”
陆海涛叹息一声,指着那面山坡说:“他在那里。一个月前牺牲了……”
桑杰顺着陆海涛手指的方向,看见一座坟,吃惊地问:“怎么回事?”
“上个月大雪封山,我们缺了粮,他去抓雪鸡,就……”
桑杰懊悔地说:“唉!我上个月送上来几只羊就好了。他可是个大好人哪!我去看看他。”说着,他驼着背朝坟墓那边走去。
前不久送赵天成回来的卓玛,也跟着牦牛队来了。牦牛队里还有五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名叫白玛央金的三十多岁的女人。白玛央金眼睛明亮,脸色红润,比卓玛稍微高一点,在这群女人里很显眼。黄雪丽看见白玛央金的第一眼,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直到两个小时后,她才恍然大悟。
等卸完东西,陆海涛邀请大家到连部烤火喝茶。午后的阳光很好,又生着火,所以帐篷里很暖和。次仁才旺把皮袍的两只袖子全部褪出来,堆在腰间,露出里面褪色的红秋衣,认真地宣读了县委县政府的慰问信,陆海涛代表七连表示感谢。然后,大家围着火炉喝茶聊天。黄雪丽的目光一直被女人们的穿戴所吸引。她十分喜欢藏族女人的服装。她想过等自己离开西藏的时候,一定要买一身漂亮的藏族女装带走,算是对留在西藏的青春岁月的纪念。因为喜欢,她对藏族女人的服装也做过一些了解。大多数牧区女人的服装以皮袍为主,样式跟男人的大同小异,只是袍面的色彩要比男人的丰富很多,还有许多宽大的色带排列装饰在皮袍表面,下摆处镶有黑色羊绒和灯芯绒边。卓玛就穿着这样一件藏袍。那个名叫白玛央金的年轻女人,穿着一件珍贵的用羊羔皮缝制的皮袍。这种藏袍,在襟沿、袖口和下摆镶缀有水獭皮。看来白玛央金的家境很不错。闲聊后黄雪丽才知道,白玛央金的丈夫在昌都和那曲之间跑运输,一年下来能挣不少钱。这种皮袍用完整的水獭皮镶缀,当地人叫作“桑巴郭阿”,上面有五条完整的水獭皮缀饰,可值上万元。穿上这种皮袍,再戴上华丽多彩的首饰,对一个牧区女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荣耀。
相比之下,牦牛队里另外五个女人的服装就显得比较普通,基本都是用氆氇面料做的,而且是无袖的“曲巴普美”。冬季寒冷的时候,她们才会穿长袖氆氇袍。但是里面的衬衣却用各色绸布缝制,有大红大绿的翻领和长袖。袖管很长,平时卷起来,只有跳舞时才放下,彩袖飞舞,舒缓飘逸。
她们的腰间系着“邦典”,也就是围裙,彩色横纹,色彩不一,对比十分强烈。脚上穿着筒靴,手上戴着银饰手镯或者金钏和海螺镯,手指上套着镶有绿松石的银质戒指。卓玛的脖子上,挂着一串珊瑚和琥珀穿成的项链。白玛央金的手臂上戴着一只扁平的银手镯,她的发髻上的松耳石,如同丽日一样夺目。
从连部帐篷门口看出去,可以看见牦牛队的十几头牦牛在对面山坡上悠闲地吃草。绵羊似的祥云在低空飘浮着,好像随时都会从瓦蓝的天空跳下来,与那些牦牛争食山坡上的青草。
闲聊中,陆海涛听说次仁才旺十九岁就参加了革命,是拉萨运输总站的职工民兵,参加过1959年的拉萨平叛和对印自卫反击战,顿时对次仁才旺肃然起敬,请他讲讲当年平叛的事情。次仁才旺提起当年的事情,一脸的得意与自豪,坐在炉火边慢慢讲了起来——西藏和平解放前,我是林芝地区一个庄园的奴隶。十四岁那年,解放军修筑川藏公路经过我们那里,我们这些奴隶得到了解放,我跟随筑路大军一边修路,一边进军,最终到了拉萨。那时青藏公路交通运输管理局刚刚成立,慕生忠是局长兼书记,侯杰是副书记。后来经彭德怀批准,从北京、济南、南京、武汉四大军区复员军人中,动员了五千多人到西藏,充实管理局职工队伍。管理局除管理青藏公路外,还管理拉萨至亚东、拉萨至林芝、安多至班戈湖等三千多公里路段,下设十四个养护段和一个工程车队。
我被分配到拉萨运输总站车队。我们车队有八十多辆吉斯车。当时中央西藏工作会议召开不久,由于川藏公路地形复杂,土匪较多,有些路段遭到叛匪破坏,加之自然灾害又多,保通十分困难。所以,西藏工委决定,将交通主要力量转移到青藏公路。我到车队时才十九岁,队长见我身强力壮,把我安排在警卫队。警卫队归保卫科领导。保卫科长是从济南军区调来的,他参加过解放战争,很有战斗经验。警卫队第一次执行任务,由保卫科长亲自带领,任务是护送车队从江达将三千吨粮食和副食百货运送到昌都,再从昌都将五十车银圆运回拉萨。警卫队每人都配有步枪,还配备了六挺机枪。车队驾驶员也都配有长短枪,我们既是驾驶员,也是战斗员。一路上,我们遭遇了五次叛匪袭击,打死了十几个叛匪,其余全都吓跑了。
1958年春天,在西藏上层反动集团的煽动下,青海和四川等藏区叛乱不断扩大,许多叛乱分子窜逃到西藏,在公路沿线抢劫过路车辆。慕生忠从军区领回来一百挺机枪、两千多支七二六步枪、十万发子弹,还有一些六〇炮和火焰喷射器,发放给沿途道班,每支枪配一百二十发子弹。每个道班都组成三十多人的道路巡逻队,装备三挺轻机枪、三十支步枪,日夜巡逻,防止叛匪袭击车队、破坏公路。运输车辆三十辆编为一队,由复转军人带队,配备有武器弹药,沿途由各巡逻队分段护送。管理局还建立了民兵师,下属各单位都有民兵组织,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劳武结合。管理局要求道班工人“一手拿锹,一手拿枪”,有敌情就打,无敌情养路;车队驾驶员“一手拿枪,一手握方向盘”,路上遇到敌情,立即投入战斗。那时仅青藏线就有九千多叛匪活动,先后袭击车队五十多次,袭击道班二十多次,四十多名职工被叛匪杀害。
有一次,我们护卫车队从江达运送油料去昌都,途经觉雍时遭到四百多名叛匪的袭击。可我们车队只有二十八个人。队长带领我们抢占了路边山坡,机枪、冲锋枪一齐开火,打死了几个叛匪,其他叛匪见我们火力很猛,只好暂时撤退。我们知道叛匪不会罢休,还会再来袭击,便趁机修筑掩体,准备战斗。果然没过多久,一百多个叛匪骑着马、挥舞着马刀,吹响牛角号,朝我们冲杀过来。机枪手老陈参加过朝鲜战争,几个点射,五六个叛匪应声倒下,叛匪又一次撤退。但他们并没有走远,而是在一处山坡下生火煮茶,显然是想等天黑再发起进攻。队长老章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他说这样等待不行,叛匪人多,地形又熟,等到天黑可就麻烦了,我们必须转守为攻,主动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于是我们分成三个组,一组看护车队,一组从右侧绕过去,还有一组从左边山坡包抄过去,两组抢占有利地形,六挺机枪和十几支冲锋枪同时向正在喝茶吃饭的叛匪开火,打得叛匪晕头转向。
叛匪利用被打死的马匹作掩护,拼命还击,但最后还是丢下十几具尸体,朝后山逃走了。这次战斗,车队有三人牺牲、七人负伤,但车辆和物资完好无损。
拉萨发生叛乱的前一天夜里,达赖喇嘛率领数百藏军,从罗布林卡附近渡过拉萨河,逃到山南去了。叛乱集团随后在罗布林卡成立了指挥部,凌晨三点,开始向拉萨河南岸的解放军开火,同时用炮火攻击中央人民政府外事办、西藏工委机关、西藏军区司令部和青藏公路拉萨运输总站等十几个重要目标。
上午十点,解放军奉命对叛乱武装进行讨伐。
运输总站位于拉萨西郊,距离罗布林卡叛匪总指挥部仅有八百米,南面二百米的地方就是功德林寺叛匪分指挥部,东面五百米是布达拉宫叛匪分指挥部,北面二百五十米是拉鲁庄园叛匪分指挥部。也就是说,运输总站处于叛匪包围之中。总站对面的关帝庙盘踞着叛匪重兵,他们居高临下,架设了几十挺机枪和十几门六〇炮,与汽车队驻地相距只有五十多米。情急之下,总站将车队与房建队的民兵合编为一个连,开始自卫反击。第一天,叛匪向我们发射了三十多发炮弹;后来的两天,又发射了一百多发炮弹,造成八个民兵伤亡。要想拔掉关帝庙这个叛匪据点,就必须将油库的三门六〇火炮调过来。但是油库距离总站还有四百多米,其间是一片开阔的沙石滩地,毫无遮掩,运炮过来十分危险。我们只能等到天黑,匍匐前进,将炮拖到总站。
几个久经沙场的老兵,对准关帝庙一阵猛轰。几个叛匪在机枪的掩护下,抱着炸药包冲进总站大门,警卫队机枪手几个点射,冲进来的几个叛匪全部被击毙。后来,解放军援兵及时赶到,与民兵一起荡平了这个据点。战斗中,警卫队先后有六人牺牲……
次仁才旺讲到这里,停下来喝了口茶。
陆海涛说:“没看出来,您还是战斗英雄呢!”
次仁才旺嘿嘿笑了,露出所剩无几的黄牙。他用衣袖抹了下嘴,接着说:“那时,我们运输总站多亏有几百个复转老兵,他们很会打仗,那些叛匪根本不是对手。开始我也不会打仗,闭着眼睛趴在地上胡乱放枪,后来跟着老兵慢慢学会了。不是吹牛,我亲手打死过三个叛匪。我们藏北这一带,叛乱时有许多叛匪流窜,他们杀牧民、抢牛羊,这条路上的养路段都有跟叛匪打仗的经历。你要是对这些感兴趣,有空可以去问问他们,这样的事可多了。”
陆海涛说:“好,有空我去走访走访。”
次仁才旺说:“60年代初,我们车队还支援过中印自卫反击战,我还往前线运送过战俘医院的医生护士呢!”
“是吗?那你说说呗。”
次仁才旺见陆海涛这么感兴趣,有些得意,把红秋衣的袖子拉到胳膊肘,接着说:“主任想听,那我就说说。当时形势很紧张,根据西藏工委和军区的命令,我们车队每天都有五十辆车待命,随时准备支援前线。我先后去过三次前线。第一次是往前线运送炮弹。军区要求我们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往前线运送五十车炮弹。我们车队挑选的驾驶员,都在高原上跑过五六年车,而且参加过抗美援朝,具有在炮火和险路上行驶的经验。我们天不亮起程,从拉萨到了泽当,兵站发给我们每人两张大饼和一包咸菜,我们人不离车,车不停歇,就在车上吃饭。过了错那,前面就没有公路了,车队只能在戈壁乱石中奔跑。但是不管路上多难,我们还是按时将炮弹送到了前线。
刚卸下炮弹,战斗就打响了,炮弹在头顶上嗖嗖地飞。部队不让我们停留,我们掉头往拉萨返,许多炮弹就在车子周围爆炸。
“我们车队第二次去前线,是运送一百多名‘战俘医院’的医生护士。
‘战俘医院’是我们内部的叫法,对外叫‘中国政治医院’。医院是临时组建的,以我们交通职工医院的医生护士为主,还抽调自治区人民医院、拉萨市人民医院部分外科医生和护士。我们把他们送到前线,车队大部分人员返回拉萨,只留下我和十六个驾驶员,九辆汽车,帮助医生护士搭帐篷,拉伤员,救治印度军队的被俘官兵。那些天,我们一共治疗了两千多名印军战俘,其中校官就有二十多人,还有一个叫达维尔的准将。前线停火后,那些战俘全部被遣返回国,我们的车队把他们送到边界。我们国家以红十字会名义,移交给印度方面的红十字会。战俘移交工作很严格,每个战俘都有病历,还发给他们新衣服和被褥。抢救无效死亡的二十个人,都用白布裹好,交还给印度。我们还为那些战俘准备了油饼和饼干。在西山口移交的时候,许多战俘跟医生护士告别时都哭了。为啥哭?感谢我们呗。我们没有虐待他们,还给他们治好了伤……
“我们车队第三次去前线,是运送食物。我们到达邦迪拉后,军区首长要我们留下来,说中央有命令,缴获印军的汽车要全部还给人家,要求我们驾驶员和修理工把那些汽车都修好,再交给印度方面。当时缺少工具,汽车材料也很少,我们东拼西凑,从早忙到晚,每天要修二十多辆车,十分辛苦,二十多天才把那些车修好。你看看,我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过去的事情,说上三天也说不完,陆主任以后要是有空,就到我们县上去找我,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讲。我不能光动嘴皮子,得帮着战士们干点活儿。”次仁才旺说着,站起身来,“还是老规矩,男人摞柴火,女人帮战士们洗衣裳。”
陆海涛赶忙阻拦说:“不用不用,你们能来就已经很感谢了,怎么还好意思让你们洗衣裳呢!坐下嘛,再聊一会儿。”
次仁才旺认真地说:“这可不行,我们不能白来一趟……”
女人们走出连部帐篷,去各个帐篷收集战士们的脏衣裳去了。白玛央金跑进机械排的帐篷,黄雪丽在后面喊:“他们排许多人都不在,到别的连队增援去了,没有多少脏衣裳,你别去找了。”白玛央金没有听见,已经跑进了帐篷,很快从里面找出来几件脏衣裳。
山坡上有几条小溪,水流不大,但很清澈,正好洗衣裳。这些小溪只有夏天才有,到了冬天就会消失在厚厚的冰雪下面。女人们洗好一件,便晾晒在附近的草地上。阳光很好,又没有风,但溪水还是很刺骨,女人们的胳膊冻成了一根根红萝卜,但她们好像已经习以为常,毫不在乎。卓玛甚至还唱起了藏北民歌——
我向你走来,
捧着一颗真心。
我向你走来,
带着一路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