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陆海涛失眠了。他在担心黄雪丽。
这里海拔比团部高出五六百米,她刚上来适应不适应?会不会因高原反应而失眠?夜里会不会冷?帐篷里的火炉封好了没有?是否把皮大衣盖在被子上?如果没盖皮大衣,到了后半夜,她一定会被冻醒,那时可就晚了,她会感冒。想到这些,他后悔临睡前没有亲自去看看,或者提醒她。再想想,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她是“老高原”了,又是医生,这些高原常识她不会不懂。
他们相识的时候,她才十九岁,苗条的身材,白净的瓜子脸,一头柔顺乌黑的齐肩短发,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闪烁着少女矜持胆怯的光。如果没有黄小莉,也许他不会认识黄雪丽。
黄小莉是师部电影放映员,湖北人,她姐夫是下面一个团的政委,跟组织科长是湖北老乡。科长叫林润生,瘦高个,烟瘾很大,一天一包半,戴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总是半眯着,眼角总带有血丝,因为他老晚上加班写材料。林科长兰大毕业,是政治部公认的“一支笔”。他总是有写不完的材料,总是一只手夹根烟,一只手在稿纸上奋笔疾书,烟烧到了手指才扔进烟灰缸。林科长写材料从来不用钢笔,而是用活动铅笔,他说铅笔写起来流利。师部的稿纸是特制的,左边三分之二是方格,右边三分之一是竖框,专门留着修改文稿。科长的字很漂亮很流利,中规中矩,从来不会写到方格外面;修改符号也很规范,稿纸上任何时候都很整洁,打字员都喜欢打印他写的材料,好辨认,看着也舒服。
陆海涛军校毕业回到部队,被留在师部组织科,先当见习干事,一年后才能正式任命为干事。林科长人很古板,有时也会找他谈谈心。科长会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两颗糖果,给他一颗,自己一颗,边吃边谈。吃完一颗,如果还没有谈完,他会再次拉开抽屉,取出两颗糖果,一人一颗,吃着,谈着。有时科长让他吃糖果,自己抽烟,面前放个绿皮空罐头盒,他抽上几口,便会用食指把烟灰弹进罐头盒,免得掉在地上或军装上。科长抽完烟,把烟头往罐头盒里一按,却没有按灭,烟头还在罐头盒里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他想按灭烟头,可罐头盒口小,而且深,没法将手伸进去,便只好端起罐头盒,想用嘴去吹灭那烟头,又担心吹起里面的烟灰。无奈之下,他往里面吐了口唾沫,想淹灭烟头,可是唾沫太黏,一头落在烟头上,一头还挂在嘴上,晃又晃不掉,吹又吹不得,没办法,他只好把嘴凑近罐头盒,蹭掉那一缕唾沫。
科长作风正派,生活简朴,袜子都是自己亲自补。旧军装舍不得扔,新军装舍不得穿。他的军装补得最多的地方是胳膊肘,新军装只有回老家探亲时才拿出来穿上。红领章洗得发白了,他便从勤杂班找来红油漆,重新刷一遍,放在窗台上晾干。那领章看起来鲜红如新,但戴几天就会起皮掉漆。黑布鞋穿旧了,他也找来黑油漆刷。不光刷自己的,还把科里其他人的布鞋收集起来一起刷,刷好后摆在外面太阳沙土地里晒。其他科里的人看见了都捂着嘴笑。
科长喜欢拉二胡,但他会拉的曲子并不多,最喜欢的是《二泉映月》。
一听到科长拉《二泉映月》,大家就悄悄说,科长又想老婆孩子了。科长结婚二十五年,一直两地分居,每年探亲时才能跟老婆孩子团聚一次。政治部人少,写材料的任务很重,科长常常休不完假又被电报召回来了。有一次,科长坐在菜窖上拉《二泉映月》,正好主任路过,说:“林科长,你别拉了,你把电影组的两个女兵眼泪都拉出来了,你可以拉拉《催马扬鞭送粮忙》嘛,让大家心里愉悦一下。”科长开始学着拉《催马扬鞭送粮忙》,可是这曲子节奏太快,科长跟不上,学了很久也拉不顺畅,最后只得放弃,还拉他的《二泉映月》。
黄小莉的姐夫、科长的团政委老乡,让科长找人辅导黄小莉,想让她考军校。科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陆海涛。科长把陆海涛和黄小莉叫到办公室,神情严肃地对陆海涛说:“从今天开始,你要好好帮助小黄同志复习,但你们都不能影响工作,主要利用晚上时间。”
说心里话,他不想辅导黄小莉。他当打字员时,因为与女兵白雪同吃一碗面条的事,被贬到了基层连队,几乎葬送了前程。现在他刚到师部,不想跟女兵有任何接触。但他又不敢拒绝科长,只能硬着头皮辅导黄小莉。但他留了个心眼,把辅导的地点选在了会议室,因为会议室有玻璃窗户,而且没有窗帘,外面的人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这样就避免了别人的无端猜疑。
黄小莉不算漂亮,但也有几分姿色,小圆脸,大眼睛,矮个儿,比较丰满,左边嘴角有颗黄豆大的黑痣,据说是美人痣,但他不喜欢,总有一种想帮她抠下来的奇怪想法。电影组在机关食堂的对面,黄小莉跟炊事班那帮小子很熟,经常会弄点煮鸡蛋或者熟牛肉回来,在他辅导她的时候悄悄塞给他。
黄雪丽是黄小莉新兵连一个班的战友,她在师部隔壁的团卫生队当卫生员。新兵连的时候,因为她们一个叫黄雪丽,一个叫黄小莉,大家都戏称她们是班里的“两只黄鹂”。黄雪丽是四川人,比黄小莉高半头,身材苗条,小脸白净,长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但看上去比较古板,很少见她笑,卫生队的人说她是冷美人。黄雪丽来师部找黄小莉玩,多数是周五,因为师部周五晚上会放电影。黄小莉就把黄雪丽带到大礼堂,让她通过放映口看电影,为的是两人能一边看电影,一边说悄悄话。后来,陆海涛通过黄小莉认识了黄雪丽。黄雪丽也想考军校,黄小莉有时邀请黄雪丽来,让陆海涛一起辅导她们。
那一年,她们两个都考上了西宁的部队卫校。
她们走后不久,有一天科长把陆海涛叫到办公室,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两颗水果糖,一人一颗,然后郑重其事地问他:“你觉得小黄这个姑娘怎么样?”
他知道科长说的是黄小莉,就说:“能考上卫校,当然不错啊!”
科长难得地笑了,神秘兮兮地问:“她给你写信了吗?”
“写了。”
黄小莉一到学校就给他写来了信,可他对她的信不感兴趣,他心里一直盼着黄雪丽的来信,可一直没有收到过黄雪丽的信。
科长说:“她给她姐夫写信,说了你很多好话,政委和他家属对你也很满意,说改天请你去家里吃顿饭,当然,也邀请了我。”
他急忙说:“算了算了,人家是首长,我担当不起!”
科长说:“不用客气,这个周末,我们上他家去!”
他猜出吃饭的意义,一下子紧张起来,语无伦次地说:“可是科长……我跟对象约好周末通电话的……”
科长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突然睁大了:“你有对象?”
他只能撒谎,窘迫地点点头。科长看了他老半天,好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事情的真假,然后尴尬地笑笑说:“你小子,有对象也不说一声。”
他心虚地说:“亲戚刚介绍的,还没有来得及向科长汇报。”
科长点着一根烟,摆摆手说:“这个可以不汇报。”
他突然觉得很对不起科长。嘴里还含着科长刚给的糖,却在用这张嘴欺骗科长……
两个月后的一天,科长突然走进他办公室,问他:“小陆啊,怎么不见你对象给你写信呀?”
科长是不是怀疑他说谎了?科里的报纸和信件每天都会先送到科长那里,科长一定留心了他的来往信件。但他很镇定,说:“她不喜欢写信,我们每周通一次电话。”
“是吗?”
科长看了他一眼,背起手,转身走了出去。
第二年见习期满,他没有继续留在组织科,一纸命令让他到团政治处当了一名组织干事。其中的原因,他心知肚明。过了几年,科长到了最高任职年限,退休回了老家。黄小莉的姐夫、那个团政委后来也转业了。黄小莉卫校毕业后,分配到了她姐夫所在的那座城市的一个部队卫生队,再也没有回过高原。
这些年来他拼命工作,写材料,抓典型,推出了两个全军重大典型。他通过自己的努力,从一个组织干事干到副股长、股长,再到政治处副主任。
可是在个人问题上却很不顺利,三十好几了还一直单身。战友亲戚给他介绍过不少,但他心里一直放不下黄雪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