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厚老人躺在关中一盘土炕上,回忆三十多年前他在风雪中掩埋妻子王丽云的时候,另一对男女军人也即将遭遇另一场暴风雪。
雪拉山半山腰上的乌云很沉很厚,即使山谷里刮上来的硬风也无法将它们吹散。赵天成和黄雪丽行走在雪线之上,夜幕已经提前降临。乌云突然压下来,挤走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暴躁的山风变得异常诡异,打着旋儿在乌云里左冲右突,仿佛关在笼子里的野兽。赵天成闻到了雪的气息。看来暴风雪真的要来临了。今晚麻烦大了,我怎么没有听“小钢炮”的劝阻留在六连呢?为了躲避黄雪丽这个麻烦,却将自己和黄雪丽一起带入了更大的麻烦。
但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掉头回去显然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扭头对黄雪丽说:
“黄医生,咱们得快点走,暴风雪就要来了!”
“让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吧!”
黄雪丽喘息着说完这句话,仍然低头不紧不慢地走着。她显然是在故意气他。一路上,他有意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这让她很生气。暴风雪快点来吧,越猛烈越好,我才不怕呢!这么想着,她索性停下了脚步,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赵天成急忙返回来问:“你咋啦?”
“我走不动了。”
黄雪丽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喘息着。她不只是在赌气,是真的走不动了。海拔五千多米,已经走了七八公里,她确实太累了。
“不让你来,你偏不听!现在不逞能了吧?”
“你不也逞能吗?说不会有暴风雪,现在呢?”
赵天成蹲在她跟前问:“真走不动了?”
她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扭过身子,背对着她。
“你干吗?”
“少废话,快上来!”
“这样不好吧?”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偷偷乐,装出极不情愿的样子,磨磨蹭蹭地爬上他的脊背。他背起她,继续朝前走。她暗恋了他五六年,第一次跟他这么亲近。他的手倒背过来扶着她。尽管隔着厚厚的军大衣,她仍然能够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听着他的喘息声,闻着他从大衣领口那里冒出来的汗味儿,她的心一阵狂跳。她幸福地闭上眼睛,希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可是听见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她心疼了,说:“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他好像没有听见,继续吃力地朝前走着。她拼命扭动身子,两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他平躺在雪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他的脸色一定憋得黑紫。作为医生,她心里很明白,在海拔这么高的山上,什么东西也不拿,也相当于背着几十公斤的东西,她让他背着她走了这么远的路,实在太过分了!这哪里是爱,简直是虐待!她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
他问:“你能自己走了?”
她没有回答他,怕他听见她的哭腔。她站起来,把他从雪地上拽起来,然后转身独自朝山顶走。他无声地跟在后面。
厚重的云层开始蠕动,夜色黏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山谷里传来狂风骇人的呼啸。转眼之间,狂风裹挟着冰雪劈面而来,世界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撕扯成了碎片,在空中肆意飘洒。他们弓着身子,喝醉了似的顶风前行。她一个趔趄摔倒了,皮帽子被风刮跑了。她爬起来想要去追,他一把拉住她,把自己的棉帽扣在她的头上,系紧了帽带。他的头发被风揪起来,顷刻间钻满了雪粒,火炬一样挺立着。风太大了,无法继续赶路。他用胳膊围护着她,用身体抵挡着飞射而来的雪粒。他半拥半抱地将她拖到一处岩石底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突然“扑啦啦”飞走了,如同一片树叶在风雪中沉浮。她尖锐地惊叫一声,钻进他的怀里。他说:“别怕,一只秃鹫。”
她声音颤抖地说:“听说秃鹫专吃死人肉。”
“山那边有个天葬台,所以这一带秃鹫很多。”
岩石朝前倾斜着,好像随时准备拔腿逃走。岩石底下有一片不大的空间,无雪也无草,遗留着牦牛粪和羊屎蛋,大概有牧民在这里避过风雪。他感觉她的身子还在发抖。她平时那么骄傲,现在却像小女孩一样胆小。昏暗中,他无声地笑了。她感觉到了他的笑。
“不许笑!”
他索性哈哈大笑起来。她气得用肩膀撞他:“你这个坏蛋!”
她瞟了他一眼。微弱的雪光中,他的头发怪异地挺立着。看见他这副怪模样,她禁不住也哈哈大笑起来。他忙拨拉自己的头发,但怎么弄也弄不顺溜。于是,他报复似的说:
“我们脚底下这些骨头,不知是人的,还是牲畜的……”
她吓得跳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说:“你再吓唬我,我可真生气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吓唬你干啥,不信你看嘛。”
她把头扭向一边,不敢看脚下。她用脚摸索到没有骨头的地方,蹲下来,把身子缩成一团,泪水悄悄涌了出来。他没有发觉她在哭,站在最外面的地方,用身体替她挡着风雪。雪渐渐小了,他刚想说“走吧”,远处传来了狼群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