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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页)

周波又下了一次格尔木。这次拉的是水泥,仍然是跑单帮。尽管团里有规定,跑长途要有干部带队,但汽车连今年运输任务特别重,货物又很分散,一会儿格尔木,一会儿拉萨,一会儿昌都,很难组成一个车队,多数时候只需要一两辆车就够了;而且汽车连有五六十辆车,却只有四个干部,哪跑得过来?周波是老兵,技术好,又是师里的“双先代表”,连队对他很放心,把他当干部使用,不仅放他单飞,有时还会让他带车队。

一个星期前,周波就从格尔木出发了,第二天晚上就赶到了索县。周波刚到县招待所,就听从昌都过来的地方司机说,卡拉山被厚厚的黑云笼罩着,看不到山顶,垭口风很大,而且是从下朝上刮的,很可能要有一场暴风雪。周波心里有些着急,因为卡拉山一旦有暴风雪就会阻断道路,而且至少需要五六天才能疏通。也就是说,他就得在索县耽误一个星期。这怎么行?

三连正等着这车水泥呢,一个星期可耽误不起。他这次临下格尔木时,三连连长对他说,团长已经批评他们了,说这个月再拿不下五道涵洞,就要给他处分。

周波一夜都没睡踏实,天不亮就爬了起来,饭也没吃便匆匆赶路,想在暴风雪来临之前翻过卡拉山。卡拉山每年这个季节都会有一两场暴风雪,根据他的经验,暴风雪一般都在午饭后才来。如果路上顺利,那时他已经翻过垭口了。但也不敢肯定,有一年暴风雪来的时候是半夜,不到天亮,路就被大雪堵死了。如果他运气不好,走到卡拉山下暴风雪来了,那就自认倒霉,原路返回索县就是了。所以,他决定赌上一把,碰碰运气。在高原跑了这么多年长途,他的运气一直不错。

黎明的天光下,周波驾车朝卡拉山疾驰,九点多钟就赶到了卡拉山下。

尽管山上阴云密布,但并没有下雪。谢天谢地,今天运气不错。他跳下车,撒了一泡尿,围着车子转了一圈,用脚踹了踹轮胎,确认车子没有问题后,爬上驾驶室,准备翻越卡拉山。

可是,当他行驶到半山腰时,暴风雪突然降临了。一时间风雪迷漫,天昏地暗,很快就看不清道路了。可他不能停止前进。这段路他太熟悉了,每个月都要跑三四趟,即使凭记忆和感觉也不会走错。狂风摇动沉重的车身,他开始害怕起来,但又不敢熄火,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只要翻过山顶就好了,山那边的风雪会小一些。路上的积雪越来越厚,车子也越来越沉重,他几乎将油门踩到了底,汽车喘息着,蜗牛一样慢慢往前爬行。积雪渐渐没过了半个轮胎,最后车子无力地跳跃了一下,趴在雪地里再也不动了。他沮丧地趴在方向盘上,浑身瘫软无力。完了,完了,这下彻底完了……现在,他已经被大雪困在卡拉山上五天了,也许是六天,他记不清了。

前两天雪就停了,可是汽车早就被冻住了,动弹不得。半个车门被冰雪埋没,车厢和挡风玻璃上挂满了冰凌。周围白茫茫一片,静极了。这段路本来就窄,像谁在山坡上斜着划了一刀,一面是陡峭的山崖,一面是深深的雪谷。到了盛夏,山腰以下积雪彻底融化后,可以看见从前掉进谷底的汽车残骸。

车窗玻璃上的冰凌挡住了视线,周波弄不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手表也忘了上发条,已经停了好几天了。天空阴沉沉的,太阳一直没有露脸,好像也被冰雪掩埋住了,或者冻僵在什么地方,动弹不得。周波只能分辨出白天和黑夜,计算出一天中的大概时间。他已经在冰窟似的驾驶室里,度过了五个夜晚,也许是六个。

他想爬出驾驶室,但因为好几天没有吃东西,双腿浮肿,浑身乏力,努力了几次也没有成功。算了,还是省点力气吧,爬出去又能怎样,还不是白白地消耗体力?逃生看来是妄想,外面寒风呼啸,爬不了多远就会被冻死。

他裹紧皮大衣,蜷缩在驾驶室里,大衣领上、眉毛上、胡茬上,都结了一层白白的霜。双脚冻麻木了,他无力地跺着脚,以免被冻坏。跺脚也很累,让他直喘气。他已经四天没吃东西了。离开索县招待所时,他的挎包里还有两个馒头,可那两个馒头第一天就吃完了。当时馒头冻成了冰坨坨,咬一口留下两排白牙印。他揣在怀里暖了好大一会儿,才把馒头暖得能咬下。后来的两天,他的肚子还能听到“咕咕”的叫声,再后来叫声也没有了,只留下空洞的抽搐与绞痛。现在,他感觉肠子已经粘连在了一起。肚子一阵阵绞痛。

得找东西把肠子撑起来,不能就这么等死啊!

他用力推了几下车门,没有推开。车门已经被冻死了。他朝后挪了下身子,斜着肩膀,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撞车门,接连撞了十几下,终于把门撞开了,他一下子滚落在雪地里。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等体力稍微恢复后,才摇摇晃晃站起来。抬头四望,渺无人迹,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积雪,上哪儿找吃的?他的脸上裂开了许多小口子,血已经凝固,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嘴唇中间裂开,变成了兔唇。他不记得多长时间没有喝水了,渴极了。

他跪倒在地上,抓起雪团就往嘴里塞。冰凉的雪水滑进空腹,引起一阵剧烈的刺痛。但他不管不顾,还是疯狂地抓吃着积雪。突然,他的手僵住了。他抓到几根枯黄的草茎,他愣了一下子,然后塞进嘴里咀嚼起来。草根很苦,很涩。他在雪地里不停地扒拉,一根、两根、三根……这里海拔高,植物稀少。他再也找不到枯草了,就喘息着坐在雪地上,端详着不住地颤抖着的手指,指甲盖里渗出的血凝结成冰,可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他浑身无力,但他心里明白,必须赶快回到车上去,否则就会被冻死。他想站起来,但双腿绵软无力,尝试了几次也没有成功。他只好一点一点爬到车门跟前,几乎使出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才艰难地爬上了驾驶室,关上车门。他瘫软在那里,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逃脱死神的纠缠。

他第一次从死神手里挣脱,是在七年前,那时部队还在修建青藏公路。

夏末的一天傍晚,他从唐古拉工地驾车返回格尔木,路过楚玛尔河时遇到了上游发洪水,宽阔的河面上唯一的便桥被冲断了。他想寻找一处比较宽阔的河道硬闯过去,他以前就这么闯过一次。楚玛尔河与西金乌兰湖和可可西里湖相邻,位于长江源头,藏语的意思是“红水河”,也就是说,这里的河水比较浑浊。水浑的原因,是上游夏季容易发洪水。这里地势平坦,植被稀少,沙砾广布,但海拔很高,昼夜温差很大,即使是在夏季的夜里,河水也会结冰。

他终于找到一处比较宽阔的河道。因为是空车,他自信能闯过去。天很黑,河面上泛着白光。他刚把车开到河中央,河水一下子淹没了轮子。他急忙打开车门,拼命爬上车顶。河床里的沙子在湍急的水流下不断流失,车子渐渐下沉,眼看着河水就要淹没车顶了。他脱掉冰冷且渐渐变得僵硬的衣裤,光屁股站在车顶上,冻得浑身直打哆嗦。他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颤抖的动作太大,以免车子越陷越深。绝望中,他看到河对岸隐约闪现着一点灯光。那是另一个团的一个连队驻地,这个连刚刚搬到这里,负责修建楚玛尔大桥。那里离他并不远,不到一公里的距离。他兴奋地拼命朝河对岸呼喊,可是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从帐篷里走出来。他这才发现是逆风,即使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手电?对,手电!他突然想起自己的手电别在遮光板的后面,好在水还没有淹到那里。他趴下身子,将手探进车窗,终于摸到了手电。他激动得浑身发抖,牙齿也在上下打架,他重新站起来,打亮手电,朝对岸拼命地晃动着,喊叫着。可是,对岸还是没有人发现他。但他还是拼命地晃动手电,拼命地呼喊。就在车子快要被河水吞没的时候,河对岸终于出现了晃动的手电光柱……

他和他的汽车被拖上河岸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裹着一床被子,在火炉边烤了很长时间,脸上才有了血色。他的衣裳还没有烤干,光着身子裹着被子。这个连队有几个熟悉的老乡,见他活过来了,便开始跟他开玩笑,说你裹啥被子呀,就光着身子烤吧。说着,两个老乡嘻嘻哈哈扯走了他身上的被子。

“你们这帮小子,等哪天落到我手里再说!”

“捂啥捂,好像谁没见过,好像你长得跟别人不一样。”那兵探头一看,一撇嘴说,“那么小,还好意思出来混。”

他笑了:“没文化,真可怕!这叫热胀冷缩你懂不懂?”

围观的一伙人哈哈大笑起来。一个说:“冷水洗澡,越洗越小,这个我们懂。但你小心冻坏了,见了老婆干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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