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8（第1页）

华灯初上，街道上人来车往。人行道上，骑着自行车急着往家赶的城里人，“丁零”声宣泄着忙碌了一天后的疲劳、烦躁或快乐。站在五路口的环形天桥上，朝北望去，可以看见唐式风格的火车站候车室上红色的苍劲有力的“西安”二字。转身朝南，隐约可见和平门被灯光勾勒出轮廓的古城墙。

如果是天气晴朗的白天，越过古城墙，可以看见更南边的大雁塔。从这里一直往西，是玉祥门。向东十余里，是著名的半坡遗址，继续向东是纺织城。

转眼间，天桥下面的人行道上冒出来许多小吃摊点，男女摊主们扯着嗓门儿吆喝着，招揽着过路的客人。这里离火车站很近，不缺客源。小摊上有烤羊肉串儿、肉夹馍、醪糟鸡蛋、馄饨、煎饼、锅贴、胡辣汤等西安小吃。

诱人的香味弥漫到天桥，使得站在桥上的刘铁感觉更加饥饿。他带的钱全给秀芸交了住院费，还剩一块二。中午吃了一个白吉饼，喝了一碗胡辣汤，花去一块，现在只剩下两毛钱了。两毛钱连一个白吉饼也买不到。一个中年男人在他旁边摊开一块红布，摆开几十枚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像章，抬头问他要不要买。他摇摇头，躲到一边。

那些毛主席像章，让他想起了曾经作为爱情信物送给秀芸的那枚像章。

那枚像章还是他七八岁的时候，当海军的表哥复员回来，带了一黄挎包各种毛主席像章，还有上海产的五颜六色的糖果和“双喜”牌香烟。表哥像一个凯旋的英雄，慷慨地给每个在场的村民发了一根烟。有人当场点上，深吸一口，嘴里直说“好烟好烟”；有人舍不得吸，夹在耳朵上，走在巷道上有人问时，便自豪地说是上海烟，可贵啦。表哥给围观的孩子们每人发了一颗糖果，却悄悄塞给他一把。可他并不满足，眼睛一直盯着表哥装有毛主席像章的那个黄挎包。表哥看出了他的心思，大方地挑出一枚，送给了他。第二天，他别上那枚像章去上学，吸引了不少同学的目光。秀芸也很喜欢这像章，他便慷慨地把它送给了秀芸。

当兵之前，他没有来过西安。离开西安的那天晚上，他和赵天成曾去看过赵天成家的一个亲戚，可人家连门都没有让他们进。当时他们就发誓，将来也要在西安安家！现在，赵天成的愿望实现了，可他的家还在农村。如果不是因为那场暴风雪，或许他也跟赵天成一样考上了军校，成为一名军官。

但即使如此，他也不会抛弃秀芸。

现在，他站在家乡的省会城市，感到十分陌生，感到孤立无援。桥上桥下人来人往，可没有一个人认识他、注意他、同情他，更没有人会帮助他。对这座古城来说，他如同刚从火车上下来转车的过路旅客，除了自己的脚印，不会在这里留下任何痕迹。他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一直揉搓着仅有的两毛钱，那钱已经汗湿，快要被他揉搓烂了。难道今天晚上，我还要像当兵临走的那天晚上一样，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蹲一夜吗？蹲一夜没什么，候车室要比雪拉山好上十倍、百倍。对于多年生活在高原、常年住帐篷的他来说，候车室就是天堂。可是让他发愁的是，秀芸的住院费还差五百，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借呢？为了秀芸，他可以蹬三轮、挑大粪、擦皮鞋，干什么都行，只要能挣到钱。可是这样挣钱太慢，秀芸的病等不起呀！他曾想给部队发电报，让赵天成给他汇钱，可他是偷跑回来的，已经给赵天成添了很大麻烦，怎么还有脸发这个求助电报呢？

他想起赵天成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安仁坊。前年休假回来，赵天成让他给毕秋捎过东西。何不先找毕秋借点钱应急？想到这里，他匆匆走下天桥，快步朝城东的安仁坊走去。走着走着，脚步又慢了下来。这么晚了登门拜访，会不会让毕秋不高兴？在城里人面前，他总是摆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甚至故意显露出过分的自信与傲慢，但他内心深处却掩藏着怯懦与自卑。但在他看来，毕秋很朴实，跟许多城里人不同。毕秋毕竟是赵天成的妻子，他与赵天成患难与共，感情很深，毕秋不会不知道。可是怎么向毕秋开口呢？

刘铁一路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安仁坊，站在了赵天成的家门口。他鼓起勇气，敲了几下。里面传出毕秋的声音：“来啦，来啦！”

毕秋边拉开门，边埋怨道：“你看看都几点啦，不知道我们在等你吃饭吗……”

话还没说完，毕秋愣住了。

“怎么是你……刘铁？”

“是我，嫂子。”

毕秋惊骇地站在那里，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脸颊“腾”地红了，她匆忙低下头去，把刘铁让进屋。毕秋还是那样美丽，一头披肩发散乱在背后，散发出少妇的韵味。客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碟子用碗盖着，看来她真的在等什么人。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坐在桌边，瞪着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刘铁。刘铁上次来的时候，这孩子上幼儿园去了，他没有见到。多漂亮的女孩啊，那双黑亮的眼睛跟她爸爸简直一模一样。刘铁走过去，摸着小女孩的脑袋说：

“小雪真漂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爸爸告诉我的呀。”

“你认识我爸爸？”

“我跟你爸爸天天在一起呀。你爸爸天天在想小雪，天天盼着回来看小雪呢。”

“我才不信呢，爸爸说想我，那他怎么不回来？”小雪噘着小嘴，但又很快仰起头来问，“叔叔，你认识李叔叔吗？”

“哪个李叔叔？”

“就是我妈妈单位的李叔叔呀。”

刘铁看了毕秋一眼。毕秋像是没有听见女儿的话，正在屋里慌乱地走来走去，到处找寻茶叶茶杯，准备倒茶。

“你说的这个李叔叔，叔叔不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