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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1页)

除了刘铁,这天早上还有一个战士未出操。这人就是杜林所说的那个“病号”,六班战士牛大伟。牛大伟没病,是在装病。装病,是为了不上工地。他一方面是因为吃不了工地上的苦;另一方面他是想等大家都上了工地,悄悄去找副主任陆海涛套近乎。

早饭后,听见脚步声和机械声已经走远了,牛大伟这才懒洋洋地从被窝里钻出来,披上棉袄,从枕头底下摸出半盒压瘪了的“凤凰”烟和一个电子打火机,闪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了两口。然后身子往后一仰,靠在脱了绿色漆皮的帐篷支架上,右手颠来倒去地玩着打火机。他曾经有过一头漂亮的头发,女朋友小菲称之为“黑又亮”,可到七连后,连长赵天成非让他理短,他一气之下干脆理了个秃瓢。这显然是无声的抗议。再说待在这兔子不拉屎的雪拉山,连个女人影儿都看不见,要一头“黑又亮”有啥用?他想等年底临近休假的时候,再把头发留起来,起码也得留个板寸,否则回去都没脸见小菲。可现在离休假还远着呢。唉,啥时才能熬到头啊!

小菲是一个身材苗条、长相俊俏的女孩。他担心分别久了,小菲会被别人乘虚而入抢走。倒不是因为他没有自信,而是因为距离。都说距离产生美,那纯粹是扯淡,距离会冲淡感情,磨蚀人的自信,特别是爱情这种事。

当兵上高原后,他和小菲的沟通就越来越少了。怎么沟通?连队没有电话,最近的县城也在一百公里之外。通信吧,一来一往至少需要一个月,上封信里说的事情,到了这封信早就忘了。信件和报纸只能等有顺车时才能捎上来,“日报”常常变成了“周报”“半月谈”甚至“月报”。家里如果有急事只能发电报,还不能直接发到连队,得先发到格尔木留守处,再由留守处通过部队电台转到山上的团部,团部再通过“干边带”电台告诉连队。这么一折腾,会耽搁不少时间。再说,用电报咋谈恋爱?

其实他以前不叫牛大伟,叫牛伟。上小学的时候,全国都在放映一部名叫《决裂》的电影,其中有一句“牛尾巴的功能”的台词,同学们就拿他打趣,叫他“牛尾”。他很生气,让他妈去派出所把牛伟改成了牛大伟。可改了还是不行,同学们又叫他“牛大尾”,他拉他妈又去派出所,人家不给改,说改名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哪能今天改明天改的,不能再改!这样,他就一直叫牛大伟了。

牛大伟抽的“凤凰”烟,产自上海,七毛钱一包,连里没几个人抽得起。他的一包“凤凰”,能买刘铁的“羊群”四包。烟都是他妈寄来的,有时也寄“红塔山”。“红塔山”比“凤凰”还贵。这都是别人送给他老爸的。他老爸是工商局局长。他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大姐在北京念大学,毕业留在北京政府机关工作;二姐通过老爸的关系下海去了深圳。老爸曾经自豪地对他说,北京是国家的政治中心,深圳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你姐姐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深圳,我们家也是“两手抓”,一手抓上层建筑,一手抓经济基础。他问,那我呢?他爸说,你去当兵锻炼几年,回来我给你安排个好工作。这么着,他才当兵上了高原。从踏上高原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后悔。他知道高原苦,但没想到会这么苦,劳改犯也没这么苦!

牛大伟平时不抽“红塔山”,只有领导来了才会拿出来。他喜欢“凤凰”的香味儿。一个人抽“凤凰”,满帐篷都能闻到那种香味儿。牛大伟正美滋滋地抽着“凤凰”,班长潘明端着病号饭走了进来,倒吓了牛大伟一跳:“班长,你……你没上工地?”

“我马上就去。”潘明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放在床头的铁皮柜子上说,“趁热吃吧,生病了更应该多吃点。”

潘明也就随口这么一说,但在装病的牛大伟听来,好像话里有话,他突然涨红了脸,说了声“谢谢”,便低下头去。班长明知道他在装病,却不戳破他,还给他端来病号饭,牛大伟感觉很不好意思,不敢看潘明的脸。潘明没说什么,转身走出帐篷,上了工地。

听见潘明有力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牛大伟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潘明是贵州人,个儿不高,但力气挺大,一个人能背两袋水泥。潘明为人朴实,很少说话,见谁都笑,什么脏活累活都往他们六班揽。谁都知道,他想入党,想改志愿兵,不想回黔西南的那个穷山沟。

有一次,牛大伟问潘明:“你们贵州比雪拉山还苦?”

潘明说:“雪拉山当然比不上我们贵州了,我们那里穷是穷点,但起码有森林,有氧气,不像这里这么荒凉,呼吸都困难。”

“那你为啥还想留在部队?”

潘明苦笑着说:“你是城市兵,你当然不懂。你生在大城市,又有一个局长爸爸,混上三年,回去就能安排一个好工作。可我的父母都是农民,我靠谁?我不好好干,退伍回去还得种地!”

“种地有什么不好,我们在这地方施工,比种地还苦呢!”

“是比种地苦。但我要是入了党,改了志愿兵,就可以拿上工资,一辈子吃公家饭了,我就能寄钱回去供妹妹上大学了。说不定,我将来还可以在县城娶个媳妇,那我的后代也就变成城里人了……”

牛大伟有些怨恨他爸。他爸非要让他到部队锻炼几年,有啥好锻炼的?

真是个老正统!小菲的爸爸只是卫生局的一个小科长,人家小菲高中一毕业就安排了工作。起初,他觉得当兵就当吧,当兵也挺好玩的,又是武警,警服穿在身上也够帅气!如果能练就一身好拳脚,那将来回去就更威风了,够哥们姐们羡慕的了。可是来到部队他才知道,原来是修路的武警交通部队。

来到戈壁小城格尔木,看到周围从未见过的荒凉景象,他心灰意冷,欲哭无泪。三个月新训结束后,敞篷车颠簸了四天三夜,翻越昆仑山、风火山,跨越五道梁、沱沱河、通天河、唐古拉,经过不见一棵树的那曲镇,最终把他们这群新兵蛋子甩在这座冰冷的雪拉山上。进藏的路上,他头痛欲裂,昏昏沉沉,不知道怎么挺过来的。翻越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时,他的五脏六腑都快要吐出来了,等来到雪拉山,他已经彻底崩溃了。可是紧接着,更大的高原反应又开始了:白天头重脚轻,背上像背着一袋大米,走路稍微快点都会喘不过气来;晚上睡觉呼吸更困难,胸脯像压着一块石板。最要命的是吃不下饭,吃什么都吐。嘴唇肿得像馒头,不敢张口说话,一张嘴就流血,米饭馒头吃不进去,只能噘着嘴喝稀饭。

连长赵天成看见了,不但不同情,反而哈哈笑着说:“等你们吃饭不吐了,走路脚下不拌蒜了,脸上有了‘藏光’,就算是高原兵了。”

他恨得直咬牙:“这个缺德的家伙!”

现在,他的脸上早就有了“藏光”。最初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脸上那层紫黑色的如同揉皱了的牛皮纸似的皮肉,他很惊讶,用手一搓,竟搓下一层皮来,他吓得哇哇大叫。从帐篷门口经过的刘铁把头伸进来说:“你个新兵蛋子,叫唤啥?像个娘们!”又幸灾乐祸地坏笑说:“脱上三层皮,你的脸皮就厚了。”刘铁拍了拍自己猪肝似的脸膛说:“就像我这样,防风,耐冻,还能经受得住批评!”

在雪拉山上,别说干活,就是空手走路,也会累得直喘气。现在,尽管他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气候,但说什么也不想再上工地了。之前他在工地上干过一个月,脸上脱了三层皮,很快变成了猪肝色。这哪儿是当兵,简直是劳改!劳改犯也不到这地方来!为了逃避上工地,他经常装病。昨天傍晚,他一个人跑到山坡上,偷偷吃了几把雪,想故意吃坏肚子。可是等了一夜,也不见拉肚子,看来他的肚子已经适应雪水了。但他仍然装出拉肚子的样子,跑到厕所空蹲了好几回。听见有脚步声,他就用嘴弄出拉稀的声音。等人走后,他提起裤子,把副指导员杜林给的“痢特灵”用手纸一包,揉成一团,扔进茅坑,这才装出无力的样子回到帐篷。

刚才大家寻找刘铁的时候,其实他早就醒了。听说刘铁不见了,他有种莫名的兴奋,但他有“病”,只能躺着。他看不惯刘铁,早就希望刘铁从眼前消失。当然,刘铁也看不惯他,曾经几次挖苦他、打击他,说他是个“软蛋”“逃兵”。这下好了,刘铁他自己玩消失,也成了逃兵。刘铁呀刘铁,我看你以后还好意思说我?

以前,他觉得自己装病逃避施工挺卑鄙,现在心里释然了。刘铁是党员、志愿兵、代理排长,他都跑了,何况我这个新兵!比起刘铁,咱这新兵觉悟已经很高了。刘铁一定跑下山了!刘铁伤过他的自尊,所以他得做点什么,给刘铁一个教训,让刘铁以后别再那么牛气!再说,去见陆副主任,总得带点“见面礼”呀。

昨晚熄灯后,他装着拉肚子去上厕所,刚蹲下,就听见有人走进来,他想弄出“扑哧”声,听见好像是连长赵天成,而且不止连长一个人,吓得他蹲在黑暗里,大气儿也不敢出。

连长说:“你能不能把这段路基抢出来再回去?”

刘铁的声音:“电报上说,秀芸病重,让我赶快回去。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爸只剩下半条命了,我不回去,谁照顾她?”

连长说:“我不是不同意你回去,我的意思是,你缓几天行不行?这段路基搞了半截,现在不赶快抢出来,会影响全连的施工进度!你也知道团长的脾气,影响了年底通车,他还不把我吃了?”

刘铁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又不是新兵。给你说实话吧,一个星期前我就收到过一封电报,但我知道走不开,不想让你为难,所以就没有告诉你。可今天又来了一封电报。我了解秀芸,这电报肯定不是她打的,肯定是村里人打的,说明她病得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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