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你是知青?”
我说:“是的。”
“这公社不要说是知青,汉人也就我一个。”他像看小兄弟那样瞅着我。他把煤油炉子的火调到最大,烧开了半缸子水,说:“兄弟,这里的水烧不开,烧开的水也不过六十度,不是真的开水,你凑合着喝吧。”
我说:“我知道。”
“除了水,实在也没有别的什么,要不,卷莫合烟抽?”
他从腰间扯出一个烟袋,从床沿边扯出半张报纸,撕成小块,熟练地卷了一支莫合烟。
司机说:“抽这个。”摸出一支雪莲牌香烟给他。
他说:“算了,莫合烟带劲。小兄弟,你抽一支。”
我一直关切地瞅着他。他抽着烟看着我笑,从额头到后脑勺抹一把自己的短头发,说:“其实也习惯了,这些塔吉克族人,好处。”
司机说:“塔吉克族人单纯,省心。”
他说:“塔吉克族人是不错。不过,你们来了,我们在一起说说话还是好。没人和我说话,我快要把我们自己的话忘掉了。”
我说:“你会塔吉克话吗?”
“当然……”
正说着,一个塔吉克族牧民走进来,他于是用熟练的民族语言和那人交谈。
他站起来,对我们说:“不好意思,我得过去一下,那边村子里找我有事。”
司机和我便向他告辞。
他说:“真的不好意思。”
他和我握手说:“不好意思,小兄弟。”他握手的力气挺大。
他送我们上公路,我和司机钻进驾驶室。“再见!”他大气地摆手。
汽车启动了。我扭过头看,只见他洒脱地转身,和那个牧民朝牧场那边的村落走去。
他在远处和大地融为一体。
八
半年后,我离开高原退役,那又是落雪的季节。
当我路过达布达尔时,我想起那个老知青。汽车路过菜地小屋,我又望河对面那幢白房子。我到底没能去一次白房子,没有亲眼看一看那几名知青的生活。
三天后,我们宿营在阿克苏。
在阿克苏,我们住进了旅馆。在此之前和之后,一路行军,我们都住兵站,住旅馆这是唯一的一次。
阿克苏这天飘着小雪。
我们住在郊区。下午饭后,我们四个知青兵往郊区公路下边的一个小酒馆走去。我们在小酒馆要了酒菜,慢慢喝。屋外的雪突然下大了,风呼呼地吹。几个盘子空了,只剩下一盘油炸花生米和一瓶烧酒。
一阵风带着雪花扑进门来。门掩上,门里站着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她身穿棉猴,半边脸裹在围巾里,扑闪闪的睫毛上挂着一点雪花。她向屋里扫视了一下,围巾拉开,是一张俊气的脸,因为冷,面颊有一点发青。她往柜台边一靠,店伙计立刻给她倒了一大杯白酒。她看也不看,端起杯子,一仰脖吞进肚里。一连三杯酒这样吞下去,我们大吃一惊。这时,她才正色把店里面打量了一下,端一杯酒,慢慢地品。末了又一口喝干,裹上围巾,推开门闯进风雪。
“她是谁?”和我一起的建军问店伙计。
“上海知青。”店伙计说。
“喝酒好厉害。”
“他们都是那样。”
又碰见了!这些知青啊!我们跟出去,看见雪花在她的身后卷起,她的背影在荒野里消失。
2001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