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年的暴雪,转场地的所有房屋全部被压塌了,羊冻死了一百来头,接下来的那一年是多么艰难才得以度过,他再清楚不过了。那样的饥饿感,那样的压迫感,对于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来说是难以承受的。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要杀掉一头明年要去卖钱的羊来填饱自己的肚皮……那段难熬的岁月今日似乎又在眼前了。
四
再次启程之时,已是黄昏。远处的云如丝带一般缠绕在高耸的山头,被落日染得橙黄。马儿沿着山势下降的方向一路疾行,他伏在马背上,想象着自己如金雕一般从高处俯冲下来的场景。
他闭上眼睛,听着从脸颊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他将那想象成千米高空中夹杂着雪花的寒风,自己似乎在追着风去的方向,轻盈而不乏激情。
忽然,马的脚步放缓了,地势似乎也平坦了起来,睁开眼,天空中已是繁星漫布。伊犁河那湍急的水流提醒牧羊人已经身处河谷之中。他四处张望着,忽见前方的河岸上有点点火光,便立即策马扬鞭,向着火光的方向飞奔。
越来越近了,蒙古包的顶棚都依稀可见,火光之间似乎也有人头攒动。忽然有一刻,他几乎要从马背上跌落。他见到一座座空空的羊圈,一座座空空的蒙古包,就连生起篝火的木炭上都已经蒙上了一层新雪。马放慢了脚步,一直走过半个河谷,一直到火光的源头。那是一团篝火,火焰在跳动着,远看似乎是一团橙红的丝带舞动着。他缩着脖子,用机警的眼光打量着这座蒙古包。他故意不去看旁边的羊圈,他害怕看到遭狼之后那可怜的羊的数量,不敢直面新的一年中自己将要面临的苦难。他很快就识别出这座蒙古包的主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和两个哥哥。他下了马,径直走向蒙古包的门口。蒙古包的门正对着羊圈,他用眼角的余光瞟到羊圈中有白色的羊头在游弋,仍不敢直视。蒙古包越来越近了,他也似乎能听到其中传来的人声,那些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他四个月未见的父亲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深沉。
他忽然不敢进入蒙古包了,腿似乎陷入了流沙,越想向前挪动越是艰难。他的心中似乎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原本急切地想要同家人见面的激动也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是无限的悲凉和失落。他在羊圈的木桩围栏上坐了下来,听着河谷里那湍急的水流声,身后亦有轻微的羊叫和羊与羊之间相互碰撞发出的声响。蒙古包内的人似乎丝毫没有发现他的到来,还是轻声地交谈着,配合着门口一团篝火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他的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渐渐地耳旁又依稀响起了笛声,那样悠长,但又那样缥缈,似乎遥不可触。
他的心似乎沉了下来,这些声音交织于一处,让他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安慰。他站了起来,面向那团跳动的火焰,借着从蒙古包内折射出来的灯光,似乎能看到其中人影的晃动。此刻,他的心似乎充实了许多,当下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慰藉,那是多么富有诗意的生活,那些奔跑的激情,那些夜晚的寂静……
他的心似乎燃烧了起来,夜晚刺骨的寒风也不再让他感到寒冷。他迈开大步走向蒙古包,蒙古包内的谈话声渐渐地响了,人影也向门口挪了过来,那团火似乎也燃烧得更加猛烈了。
他转过身,望向了黑暗中的羊圈……(原载《奔流》)
点亮草场夜的灵梦
郁绿草原之上,
连绵群峰之下,
星星点点的蒙古包,
如被天女撒下的白色花瓣,
飘落在山底的浅滩旁。
而那些如红花遍布山间的,
是他的喀纳斯红羊。
他附身于骏马之上,
奔驰如风,
疾行如影。
万籁俱寂,
阵风送来驼铃声声,
似是与空中点点星光为伴。
河水流淌在他的指尖,
抬头,群山之间似有点点微光,
他知道,
是家乡的烛火,
在点亮他在草场一夜的灵梦。
林海猎人
一
闪耀,迷离,晕眩……
彻骨的寒意让杨开岳骤然从沉睡中惊醒。他揉了揉眼,手上缠着的绷带里渗出缕缕殷红。他撑着身边的石头试图缓缓地站起来,却几次跌坐下去,全身的筋骨就像散架了一样,肌肉也没有一寸用得上力。他紧张地环顾着四周,四处都是静谧的山间清晨常见的景象。声声鸟鸣伴随着风吹树叶的声音,清脆而又悠扬,在平常打猎时听来,简直是天籁之音,而现在却截然相反,一丝丝声响在他的耳朵里都被放大到轰鸣,他从中疯狂地寻找着一种声音——狼嚎。
……
二
四年前,他和父亲以及另外两位兄弟进山捕猎,捕猎正酣之时,一群狼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将他们冲散。他一直跑到山谷的河边才摆脱狼群,气喘吁吁地瘫坐在河滩上,他听见山林中凄厉的狼嚎声,似乎还夹杂着人声。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心中默默为父亲和兄长们祈祷,希望他们能够平安无事。忽然,狼嚎声停下了,山林又重归了寂静,只剩下风与树叶的交响曲还在重奏,他顺着河岸向他们被冲散的地点走,忽然,他隐约看到丛林里有人影晃动,他眼前一亮,一边呼喊着一边向那个人影奔去。到了近处,正是自己的二哥。他一把抱住二哥:“爸爸和大哥呢,他们都在哪?”二哥呆滞地看了他一眼,从身后的树下抽出三把猎枪,每把枪上拴着一个水壶,他一看就知道,那正是两个哥哥和父亲的物品。他缓缓地抬头盯着二哥的眼睛,面部的肌肉抽搐起来,一把抓住了二哥的衣袖,二哥躲闪着他的眼光,把其中一把枪塞到了他手里:“爸临死前说,咱刚打死的那条狐狸不是狐狸,是头小狼,狼群是来报仇的……没等说完就咽气了,大哥也被狼拖走了,我趴在树上打狼,可它们太多了,没办法救下大哥……”说至此处,他的眼泪如瀑布般滚落,纵横在他粗糙的脸颊上,他仰望着天空,咬牙切齿地喊道:“狼!我今后就只打狼!这窝狼什么时候死绝,我杨正岳什么时候瞑目!”说罢,他甩开弟弟的手,提起两把猎枪,径直走向山上。杨开岳用手抹了一把泪,拽起地上的那把猎枪,和自己的枪一起背在背上,和哥哥一起上了山。
一猎就是四年。
根据杨正岳回忆的数字,那时候进攻他们的狼一共有18头,都有明显的特点,他们的眉心有不同于别的狼群的一撮毛,或白或棕,其中一头眉心毛泛紫的狼是头狼,他们到现在都没有猎到这头狼。四年,他们一共打了23头,这次进山,他们的目标就是彻底消灭这窝狼,根据杨开岳的观察,这群狼只剩下不到5头,蜗居在山口,狼窟上有一棵大树,很好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