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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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几个月前，Ｘ监狱里发生一起特大的火并事件。在麦老大刑满释放的前一天，他和老雷告别：“哥儿们我先出去了。等你出去就找我，放心，在省城这片没人敢动你。”“你净给我开空头支票，让我上哪儿找你去？”

麦老大凑近老雷耳边说了个人名和地址，告诉他出去后找到这个人就能找到自己。这是老雷跟了麦老大这么久最想打听的重要线索，他必须要在麦老大出去之前上报给马管教，否则人一旦出去了，就如大海捞针。但告诉给老雷这个信息之后，麦老大还是有一点后悔了，在他顺利出去之前，他令兄弟时刻观察着老雷几个人的行踪，老雷有几次借上厕所和胃疼的机会也没能传出消息。直到狱警过来要带麦老大走的时候，老雷才不得不使出了最后一招。他和麦老大拥抱告别，两个人四目对视，十年间的一切便都显现在上面，老雷并未松开他的手臂，他死命地抓着他并在他耳边说，你出不去了。麦老大气急，直接将老雷背跃式摔倒，一触即发，双方的人瞬间打成了一团，麦老大一脚踢在了老雷的脸上，骂他是条狗，是条养不熟的狼，老雷鼻子血流如瀑。狱警一边阻止着双方的血拼，一边吹着哨请求支援。二峰好不容易摆脱开众人的纠缠，直接飞腿冲向麦老大，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竟将那个大块头直接给撂倒了，他冲着老雷大喊：老雷，快走！老雷一个激灵站起身向外跑，小东子见状直接拖住了追上去人的大腿。那人用脚向小东子的脸上踹去，小东子的脸马上鲜血横飞，麦老大嚷着，打死他们，一个不留。二人敌对八人，一阵混战。

老雷带着一队管教最终擒住了麦老大，按照他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个人，并根据他提供的信息将涉黑组织和保护伞一并连锅端了，这个事件成了当时震惊全国的一起最大的打黑事件。老雷立了功，减刑三年，小东子减刑两年，二峰的肺被打穿没有救治过来，若是二峰没死，也该减刑两年吧。老雷常常懊悔自己当初做的决定，他一直认为是自己为了减刑立功才让兄弟搭上了性命，每次和小东子讲到二峰死命拖住麦老大的腿不肯放开的时候，他们就会抱头痛哭一阵。

老雷终于挨到了出狱的日子，他拿到出狱通知单的时候抱着小东子哭了好久。为了这一天，他搭上了几乎大半个青春，为了这一天，他忏悔了五千个日夜。如果没有这一切，是不是兄弟还在，是不是红叶可以不那么辛苦，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但，世事没有倒带重放，有的，只能是向前看，他不能再错了。他请求马管教让理发的师傅给他理了一个时下流行的发式，穿上了上次红叶来探监时给他买的衬衫，整理得当，他拎着一个破旧的旅行袋走出了厚重的大铁门。旅行袋重重的，那是他全部的财富。

走出牢房，他突然有些不适应门外的太阳，这是只有十四年前才如此照射过他的太阳吧，这一刻，他紧闭着双眼张着双臂迎接它，甚至肆意地挥霍着，自由真好。

这个月的十五号是红湖的六十大寿，为了给老雷接风洗尘，全家商量着等他出来一起办。过了这许多年，林芝和红湖似乎已经习惯了老雷作为家里一分子的存在，浪子回头金不换哪。红湖问晃儿，你爸爸要回来了，你高不高兴啊？晃儿于是捂着耳朵大叫着，我没有爸爸！然后跑开。

这几天他在田边养的几株小苗长了虫子，听林芝说要庄稼长得快就得上化肥，庄稼生虫子就得撒农药。他便背着家里人，拿着零花钱去供销社买了瓶敌敌畏，回来怕林芝和红湖发现又转灌在了红湖的一个空酒瓶子里。

这会儿红叶正与他分享喜悦，他却更乐得拿着酒瓶子去杀他的小虫子。

老雷步行了十里路来到小镇上，看到了些摩托车和几辆出租车，听着他们大开价钱，便想到红叶这十几年来的境遇，她一定是舍不得坐车到监狱的，当他想着是红叶拉着晃儿稚嫩的小手一步一步走向那个黑大门的时候，他的心里就一阵痛楚。他买了回会宁县的长途汽车票，坐了四个多小时到了县城客运站，又换乘了小巴车，半个多小时回到了乡里。他终于走在了自己家乡的土地上，这个阔别了十几年的土地，当初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乡政府大院悬挂在大铁门旁石柱上的那块白漆底儿的木板牌子也不见了，主楼翻盖了七层，宽敞的草坪前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轿车。他继续朝前走，迫切地想到自己的鱼店里给红叶一个惊喜。沿街的小平房都盖成了两层的商务楼，原来鱼店的位置已经被一家五金商店所取替，他向这家店的老板打听，老板表示他接手这家店的时候已经是个门面，没听说过什么鱼店。他继续一家店一家店地寻去，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曾经有那么一家红火的鱼店存在过。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因为红叶这十几年去探监被问到生意的时候，她都说红火着呢。他向益丰村走去，这条被修得笔直而平坦的路比他梦里的还要漂亮，林荫茂盛，芳草丛丛，他能从村头直接望到五百米开外的家。他欣喜地抬起步子，眼睛却开始湿润，他竟有些舍不得迈出这不到一里地的步。他绕过红家大院先回了自己的家，眼前的家已经被翻成了三间大瓦房，他推开大门进去，却见到了陌生的主人，一来二去，才知道自己的家已经易主，而且转了几拨人。他向红家大院转去，途经村道的时候，几个穿着初中校服的学生正在欺负着另一个，其中一个孩子嘲笑道：“雷一晃，你爸是个强奸犯，你别想跟我们一起玩。”“谁稀罕跟你们这群垃圾玩。”“我妈说，龙生龙，凤生凤，强奸犯的儿子会打洞。”

那群男孩子都跟着哈哈大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龙生龙，凤生凤，强奸犯的儿子会打洞，龙生龙，凤生凤，强奸犯的儿子会打洞！他们甚至调皮地向晃儿扔小砖头，晃儿也不甘示弱，直接寻了道边的大砖头向他们的方向扔去，嘴里大骂道：“滚，王八蛋，快滚！”

听到了儿子的名字，老雷开始仔细辨认他的脸，虽然五岁以后他就没再见过一晃，但他能一眼感觉出晃儿当初给他背小小子坐门墩时的样子。

他向晃儿走去，然后在他的旁边蹲下，仔细地看着他，足足有十秒，眼泪终于忍不住地落了下来：“晃儿，爸爸回来了。”

眼前这个自称爸爸给过他生命却又让他屈辱地活下去的人，就这么站在他的面前，穿着干净的衬衫，却透着一身土气，剪着流行的发式，却蜕不掉劳改犯的模样。晃儿无法承受这份身世带给自己的一切，他耍狠似的将手中的砖头重重扔下，喉咙里发出声低吼，转身便跑。

村子里七大姑八大婶不约而同地蹿出了院子，整个益丰村村道成了十里长街。老雷感受到有一千双眼睛在这一刻盯着他，每张嘴里的声音都像是一个符咒，慢慢地飘向他，他的脸一下子就红透了，他畏惧了，胆怯了，甚至有些绝望了。他回到了红家大院，好在大院里的一切都没有变，院墙前那几棵罂粟依然开着橙色的花，那是红叶从秀娟姥爷那里要来的种子，在他入狱前一起种下的，水缸旁当初他送鱼的簸箩还在，他和红湖一起修缮的茅厕也在。十几年未见了，林芝和红湖已经双鬓斑白满脸褶皱，他们看见老雷出现在院里的时候，一阵欢喜，不像是等待着一个劳改犯的回归，更像是盼着英雄的儿子荣归故里。他们欢笑着招呼着自己的女婿，嘘寒问暖，暖到老雷觉得不真实。他放下了旅行包，直接跪下，朝着林芝和红湖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爸，妈，这些年让你们受苦了。”

林芝抱着红湖痛哭，被红湖轻拍了几下后又忍住了拼命掉落下来的泪水，不住地说：“我这是高兴，高兴！快，快给红叶打电话，她就盼着这一天呢。”

红叶接到电话的时候，高兴得跟中了彩票一样，她提早收了摊，嘴里反复地唠叨着：“是老雷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从此以后再也不走了。”

３１７

红叶无数次想过迎接老雷时的第一句话，但当他激动地抱着她的时候，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为了这个拥抱，她受尽了世人的白眼，拒绝了亲友的好言相劝，她扛过了风躲过了雨，挨过了大好的年华，她终于等到了他；为了这个拥抱，他悔尽了肝肠，忍住了非人的待遇，他饱受了相思之苦，洗尽了恩怨情仇，他终于又重新拥有了她。这是他的第二次生命，他不会再把它弄丢，他说：“我向玉皇大帝许过愿，下辈子如果娶不到你，也一定把我变成你身边的牛啊马啊，陪你一辈子。”红叶相信他的话，就像当初相信他一样，她或许从未对他怀疑过，就像着了他的魔，这辈子想救也救不得。

夜晚的时候，她躺在他的臂弯里，憧憬着未来。他说，以后的日子，我来赚钱养你们娘儿俩，你永远负责貌美如花。第二天起床后，他带着她又来到了初识的点将台，那台子经过了十几年的风侵雨蚀，已经没了最初的样子，那台上穿喇叭裤的人还在，他拿着麦秸嘶吼着《黄土高坡》，仿佛是在今天，也仿佛是在昨天。

红湖的寿宴在红家大院拉了三张大桌，几年不用的大圆桌面摆在了院中央，红叶跟着林芝从早上买菜买肉买酒买寿点张罗了一个上午，全家人忙碌得像是过年一样。老雷充当了大厨，十几年没沾过灶台的手已经有些生了，但他还是颠炒得欢喜，满满三大桌子的菜一一摆上桌，只等客人到来。林芝问晃儿：“你去大姨姥家了吗？四奶奶那边也去了？”“都去了。”晃儿有些不耐烦。“那你告没告诉他们吃饭点儿啊，是不是搞错了？”“我没搞错，人家可能不想来呗。”

偌大的院子，满满三大桌的饭菜，空荡荡的。好在李四媳妇儿和郑恺爸来了，他们俩拎着两瓶酒来贺寿了。林芝抱住李四媳妇儿，有些激动：“我还以为你们不来了呢？”

李四媳妇儿忙道：“老郑非说要去乡里买两瓶好酒，这不紧赶慢赶，没耽误事吧。”

“正好，正好。”“四婶儿，我们可都等着你和郑叔呢。”红叶拉着李四媳妇儿和郑恺爸上坐，边说边把老雷拉了过来。郑恺爸看着老雷，半晌又说：“老雷比以前胖点儿了，这身体也结实了。”“里面天天干活、锻炼，肌肉也出来了。”

这么聊着，半个小时过去了，院里没再出现一个人影。“不等了，红叶，咱们开饭。”林芝自解尴尬。“对，妈，爸，先吃吧，四婶儿和郑叔也等急了。”“我们不急，红叶，你还是给他们大伙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回事。”

红叶只能掏出手机硬着头皮拨出号码，过了一会儿，红叶转身回来，脸上有些铁青：“他们都有事，咱们先吃吧。”

三张大圆桌上只坐了不满一桌人。林芝为了活跃气氛给在座的人都倒满了酒，开始第一个祝福红湖长命百岁，红湖喝了一口酒告诉林芝，咱俩说好了，谁也不能先走，这句话说得虽然霸道，但林芝却觉得是幸福的。

紧接着郑恺爸和李四媳妇儿也双双举杯祝福并欢迎老雷归来，老雷同时向在座的各位保证以后要好好孝顺红家父母，好好地爱自己的老婆孩子，好好地经营自己的小家。接下来，轮到了晃儿，他从一开始就对这个饭局没有兴趣，打算扒拉几口饭就去灭自己的小虫。在此之前，他还将灌在红湖酒瓶子里的农药偷偷地拿出来混在啤酒箱子里了。“儿子，该你了，给姥爷说祝酒词。”老雷放下酒杯碰了碰晃儿。“谁是你儿子，你是强奸犯，我不是你儿子。”晃儿大声地辩驳令整个红家大院顿时鸦雀无声，红叶铁青着脸看着父母，又看向老雷，她的手是抖的，她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对晃儿说：“晃儿，赶紧跟你爸爸道歉。”“我没有爸爸，他不是我爸爸。”“啪”的一声，晃儿的左脸上很快就多出了一只手掌印，红叶大叫着：“雷一晃，你给我滚出去！没有反省好之前别回家！”

晃儿委屈地大哭，他不知道平日里如此温和的母亲为何变了副嘴脸，他怒视着她，嘴里赌气地大喊，他不是我爸爸，不是我爸爸，他是强奸犯！

看着红叶并未放下的手掌，他冲着老雷猛吐了口唾沫，伸手拎起他的酒瓶子转头就跑，老雷回头拉了他一把，人没拉住，酒瓶子直接落在了他的手里。心里的羞愧占满了身体，他的呼吸开始困难起来，他拼命地忍住，脑海中无数个燃点蓄势待发，无法想象接下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他之前所有的憧憬都在这一刹那轰然倒塌。他无助地看向红叶，不知道这一刻该说些什么，心里一万个对不起，对不起红叶也对不起儿子，这一切，是他理所应得。

红叶抹掉了脸上的泪，抢过老雷手中的酒瓶子：“老雷，我没有把晃儿教好，我自罚三杯。”“子不教，父之过，我更该罚。”老雷又抢过酒瓶子，一饮而尽。

胃马上跟着燃烧起来，他顿时感觉头昏、恶心，他开始抽搐，呼吸也越发困难，他知道这酒出了问题，没等他多说一个字，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他的嘴里不断地冒出白沫，他用力地抓住了红叶的手，他一刻也不肯离开地盯着这个他爱了一辈子的女人，他看着她大喊，看着她大哭，他想伸手去为她抚泪，然后幽默地说一句，你看看你这点儿出息，好像哥儿们没见过大风大浪似的。

众人的喊叫声离他越来越远，他不情愿地合上了眼睛，他再也看不见红叶了。

“是谁干的？”红叶的声音像是杀猪叫一样，她飙着泪，血腥的眼睛怒视着林芝和红湖：“你们就看不得我过一天好日子吗？我那么努力，我天天盼着他回来，我为了这一天，我等了十四年！他回来了，你们就一天也容不下吗？”“没有人想害人啊，叶儿，我和你爸没有一天不盼望老雷回来和你们娘俩团聚，这些年你吃的苦都是大家看在眼里的呀。”林芝无奈地哭着，“是晃儿，是他把农药灌在了酒瓶子里，他是要去灭他小苗上的虫子，他是怕我们说他，一定是的，他不是故意的。”

红叶看着重症监护室里的老雷，眼泪噼里啪拉地落下，她守了他三天三夜，最后医院还是宣布了老雷不治身亡。偌大的医院在红叶看来就像是一个空旷的刑场，形形色色的魂魄在她眼前不断地穿梭，她找不到老雷，急得瘫在了地上，她气若游丝，无助地哭喊：“你说过让我等你回来的……我等了，你说只要我喊一声，就算是你在天边也会回来的。你在哪儿啊，老雷，你醒过来啊，老雷，你说话不算数，你别扔下我一个人！……”

他走了，她感觉自己没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她痛恨老天不公平，他已经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为何还要赶尽杀绝呢。他没有遗物，只有一个从监狱里带回来的旧行李袋。里面有一艘用不同材料制作的大船，还有一首他写给儿子的诗：儿子，这是爸爸给你做的大船，以后，你乘着这艘船就可以到很多的地方，请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爸爸是最爱你的。

除了船之外，里面是一摞摞的信件，捆绑着的，以年分割，一共是十四捆。他自从跟木成林学会写更多的字后，就开始每天给红叶写一封信，一年三百六十五封，十四年五千一百封，这是他对她的思念和忏悔，她用余生去听他倾诉衷肠。“红叶，这是我来Ｘ监狱的第十天，一切都好，就是很想念你……”“红叶，我听到晃儿叫爸爸啦，太开心了，谢谢你……”“红叶，今天是你二十三岁生日，祝你生日快乐，爱你……”“红叶，我立了二等功，很快就会出去了，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你，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初识的那天，风吹动着她的麻花辫，他看着她倔强的背影，从此注定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