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明月如霜,医院里静得瘆人。
红叶的麻药劲儿过了,疼得她醒了过来。她看到林芝抱着晃儿靠在一边的墙上已经睡着,床边,李四媳妇儿摇着一把蒲扇正给她驱赶着蚊子。她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四婶儿,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惩罚我,我实在是撑不住了。李四媳妇儿不说话,就这么一直给她扇着。看着李四媳妇儿这如疯似傻的模样,她失控地恸哭:“四婶儿,你快点好起来吧。如果你好了,我还能对你发几句脾气,如果当初你不那么针对红家不造我的谣,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你快点醒过来吧。”
红叶捂着嘴巴哭得无声,李四媳妇儿就这么一直盯着她。不知看了多长时间,她的眼里突然闪现出了一滴泪花,缓缓地滚落,紧接着,那眼泪就如决了堤似的很快湿到了衣襟,她跟着红叶一起哭,哭到自己肝肠寸断。
她奇迹般地好转了,连医生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告诉红叶说,情绪的积累爆发能够使一个人冲破原有的紧闭世界的锁,李四媳妇儿已经从那个自设的牢笼里走出来了,她的病情会越来越好。林芝和红叶都很兴奋,经历这许多的磨难,李四媳妇儿俨然已成为红家的一分子。“一定是你的好心肠感动了天地。”红湖这么对林芝说。林芝白了红湖一眼,想当然地把这一份功劳揽在了自己的身上:“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还去计较什么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这样的感慨像极了经历生死之后的大彻大悟,而这样的转变不过两年的光景。
大生子最后当选了村长,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竞争最激烈的那几个人大动干戈买人头拉选票,可谁都没有想到,村里人把两票中的一票都投给了最没竞争力的大生子。老程完成了历史使命,与大生子交接完便准备回城打工,临走前,他到红叶杂货店里看望李四媳妇儿。事至如今,他心底觉得最对不起的便是这个疯婆娘,他看着她竟然抹起了眼泪:“秀儿啊,让你受苦了。我总有一个感觉,程伟是带着全儿去治病了,没准哪天全儿就回来了,你得想开点儿,你还得往下活啊。”
看到曾经风光无限的村长如今白发苍苍如此悲凉,红叶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子程伟的事,让他始终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来。红叶给他点了一支烟,老程在嘴里狠吸了一口吐出一连串的烟圈儿花,少顷,他说:“红叶,你心肠好,肯收留秀儿,她在你这儿啊我就放心了。都是程伟造的孽,他欠你的,我肯定还,这辈子还不了下辈子还。”“村长,你别这么说,你是你,他是他,这个理儿我懂。”“我老了,帮不上啥忙,我会继续找全儿的。在我有生之年,要是能看到全儿回来啊,我也算有个交代。”
这是有多久没听过儿子的名字了,李四媳妇儿刚开始像是在刻意地回避着什么,后来眼神又慢慢地变得凌厉起来,待确认了什么,终于崩塌似的大哭,毫无掩饰地发泄,嘴里叽里哇啦地叫着:“全儿能回来,一定能回来,我全儿没死,他还有娘在,他一定会回来找娘的……”
李四媳妇儿大哭之后在炕上大睡了三天,紧闭世界的锁打开了,她奇迹般地好了。红叶试探地问她是否记得自己,李四媳妇儿轻轻地摸着红叶的脸苦笑着,眼神里尽显疼爱:“我这是去了哪儿啊,我感觉走丢了好久,找不到家门了,我拼命挣扎,却没有力气。”
在李四媳妇儿的口中,红叶终于知道了当年的一些事,也就是为什么李四媳妇儿后来一直与红家过不去的缘由。“文革”那会儿,她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歌舞团的著名歌唱家,后来双双成了批斗的对象,全家被下放到益丰村改造。李秀和林芝成了同班同学,由于长相秀丽,与另两个女孩子被称为四朵金花。这学一上就是好几年,虽然她出身不好,但是当时身为公社革委会主任儿子的红湖却与她处起了对象,她觉得他给自己的家带来了新的希望,一直深深地感激着。后来,受冤枉的父亲到处写申诉信,上头不但没给翻案,还派了红卫兵下来教育,当着所有村民的面,他被戴上高帽、挂着砖头游街。厚镜片下看清了现状,看尽了世态炎凉,红卫兵的口号、众人的辱骂以及大字报上画叉的名字,都成了一曲送别的礼葬,没多久,父亲就在牛棚里上吊自杀了。这样极端的行为,又给父亲增加了一项走资派畏罪自杀的罪名,她和母亲一起被拉去别处劳动改造。
红湖被红家锁了起来,身为革命小将与资产阶级狗崽子李秀必须是水火不容的,但红湖不信这个邪,他开始与父母作对,绝食。他坚信伟大的爱情是不分阶级阶层的,如果非要有个抉择,他宁可脱离红家,与李秀四海为家。李秀当时对于这段感情还是抱有希望的,但她一去就是三年,杳无音信,也慢慢地磨去了红湖的意念,在家人的催促和引导下,林芝轻松地走进了红家的视野,顺理成章地成了红家的媳妇。李秀劳改回来得知好友与红湖已经成婚,心理受到严重的打击,大骂红湖负心汉之后与林芝也绝了交。此时,新任村革委会主任的儿子程伟又频频大献殷勤,李秀便和程伟走在了一起,并有了身孕。面对村里人的风言风语,李秀母亲再也承受不了这种致命的打击,在一天晚上,跳井自杀。自此,李秀先后失去了父母,再无挂念。她把全部身心都投到了程伟身上,期望有一天能过门当上程家的媳妇,相夫教子,了此余生。可哪知这程伟是个浪荡公子,有过不少女人,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怀孕的消息,他就已经消失得不见踪影。万念俱灰的李秀这时想到了死。活着是一种惩罚,她打算跟随父母而去,却恰巧被退伍回来的李四救起。李四不嫌弃他们母子,所以很快她就成了李四媳妇儿,并在当年诞下李全。儿子成了李秀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可如今,自己的一切寄望又被程伟打得踪影全无。
红叶听了李四媳妇儿的故事终于明白了一切,世人负她太多,却没给她哪怕一丁点儿的希望。她对她的恨没有了,同是被命运玩弄于股掌的女人,同病相怜。
邱林爸报了警,警察到医院录了口供后离开。邱林妈看到儿子被伤成这样,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邱林啊,你就听妈一句劝吧,你之所以到今天这样都是那个女人害的,她就是个害人精。你说你上辈子是欠了她什么呀,大哥大也卖了,店也被砸了,你还被打成这样……你让我以后怎么活啊。”
在父母大闹的这几天邱林也实实在在地想过这些事,什么克夫、害人精、红颜祸水一说他一概不信,即便是,他也会为了她赴汤蹈火,不计得失。可目前的问题是,红叶是有丈夫的人,而她并不打算离婚,他可以这样照顾她一辈子吗?他不知道,他纠结,纠结于自己该扮演何种角色。如果红叶可以给他一个期限,无论多久,他都会等,等她一辈子。
经过这一阵子的遭遇,他开始渺茫,甚至恍惚,父母年纪大了,没能让他们过上安稳的日子,反而整日提心吊胆、以泪洗面,他的心软了,这就是他作为一个孝子回报给父母的养育之恩吗?他不能这么自私,这就是一场梦吧,虽然醒来时心里会无比地痛,但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人生可以没有任何附加,岁月只是这样静好,那多好。
自从邱林爸妈来家里下了最后的通牒后,红叶卑微的自尊就受到了挑战,不管怎样也要马上把钱还给邱林,否则,她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这个老同学。她偷偷地向村里民间借贷了几万块钱,两分的利息,拿到钱后直接赶去了县里。邱林的批发店已经大门紧关,玻璃碎片还散落在门板之外,联想到邱林父母的态度,她知道邱林出事了。在隔壁一家店老板的口里她得知了事情的经过,突然鼻子一酸痛哭起来。她跑到了医院,看到了浑身缠裹着绷带的邱林,他面无神色地躺在那里数着天花板上的蝇虫,她便再也忍不住眼泪。邱林,你为什么要为我承担这所有的一切,这不是你该承受的,你也不能承受。
红叶的到来让邱林的眼睛里又来了神采,他憨笑地欠了欠身支撑着自己坐起来,红叶看着他强装着的坚强,马上别过头擦了眼泪后进门。他暖暖地笑着,看着红叶,然后用手轻轻地为她擦去未擦干净的泪,佯装着责备:“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听到这些,红叶就再也忍不住紧绷着的情绪,哭得更凶:“你不该去招惹高利贷的,缺钱了怎么不跟我说,总会有别的办法。”“一点皮外伤。”邱林笑了笑,抚了抚红叶脸上的眼泪,又问,“你那边生意怎么样?晃儿这几天好吗?”“都挺好的,你这边报警了吗?这些人手可真够狠的。”“我爸报警了,不过没用。那伙人局子里肯定有人的,要不然也不敢那么猖狂。”“你以后别再碰那些人了,多险呢,这要是给打坏了怎么办?”“打坏了,你会心疼吗?”邱林一把抓住了红叶的手拉近自己的胸口,红叶的脸马上就红了,低着头,心里紧张得半天没说出话。“红叶,我知道你紧张我,我能感觉得到,只要你不嫌弃我,以后你和晃儿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样的话多温馨啊,若是一辈子有邱林来呵护来爱,该是多么幸福。
但是,这样的幸福不属于她,她不能辜负老雷的期待,也不能耽误邱林的大好年华。在走进病房之前,她就和邱林爸妈谈好了一切,儿子是他们的,她要把他的心也一并还给他们。“邱林,我和晃儿谢谢你,谢谢你这么长时间对于我们的帮助和爱护。
但是,你和我并没有这个缘分,我有爱我的丈夫,有需要我的孩子,有家……”
“你别说了,”邱林放开了她的手,“我懂。”
红叶抽了下鼻子,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了一个大信封,把它放在了邱林的床边。“这是批发店在我那里所有的货款,我现在拿过来希望还能有点用处。”
红叶离开了医院,突然感觉一身轻松。太阳光没那么强烈,泪水也很快风干,一切没有开始,一切都结束了。她没有直接回益丰,她决定最后为邱林办件事。
红霞看着红叶不解地问:“你给我说实话,你对邱林到底有没有想法?”见红叶不答,她又补充了一句,“这也决定你姑父用多大的力度去帮他。”
“就用尽全力吧,在姑父权责允许的范围内,”红叶答着,“这是我欠他的。”
派出所查获了非法民间借款高利贷团伙,邱林的借款合同以银行同期利率计算,邱林遭殴打的医药费用及被砸坏的批发店的费用也在里边一并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