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雷摇了摇头表示估摸不出,小东子倒像是早就笃定了什么,继而接道:“我觉得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肯定有点来头,他长得就不像犯人的样儿。”
这句话说者无意老雷却有些走心,他的目光从二峰的脸上移到小东子的脸上又移回二峰的脸上,心里确实佐证了这一点,他们三个才是真真正正的犯人。当这个男人从厕所走出来的时候,老雷看到了他额头上的淤青和嘴角旁的血渍,他用力地擦着,怕被人看到。老雷示意二峰和小东子过去看看,还没等两人走到厕所旁,几个管教说笑着向这边走来,他们便又停住了,一来一往间,那个男人不见了踪影。“人模狗样的,还不是我们这些犯人养着。”二峰气得朝着他们的背影嗤笑了一声,然后把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看两人都不出声,他又碰了碰老雷问,“自从咱进来,嫂子就没来过,你说她不能跟别人跑了吧?”
小东子听二峰说了这一串浑话,一脚踢在了他的腿上,骂道:“你说那是啥屁话,红叶可不是那样的人。”“她要是真改嫁了,我也不反对。”老雷叹了口气,“毕竟咱们得在里面待个十七八年,就算到时候出去了,也都过了大半辈子,红叶岁数小,我不能让她在外边守我一辈子。”“老雷,你别傻,她要是不提出来,你就别提。至少等咱出去了,你还有个老婆和孩子,还有个家。”
老雷想着想着,不出声了。
天抹黑的时候,红叶辗转着摸到了X监狱的附近。没有路灯,夜里的旷野像个黑窟窿,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狼嗥,红叶浑身的汗毛根根耸立起来,脚下的步伐也加快了一倍。
一扇黑色的大铁门伫立在不远处,透着微弱的光,只能看清轮廓。红叶知道老雷就住在里边,不禁来了眼泪,一路上的心惊肉跳让她有几分委屈。有人专门接待了红叶,红叶提供了身份证件以及在村里开的和老雷的夫妻证明,狱警查了一下老雷的探监日是后天,便告诉红叶后天再来。
红叶告诉他,自己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希望能通融一下,狱警告诉她,这是上面的硬性规定,自己做不了主。后来他看红叶带有身孕,便建议她去监狱的招待所住两天,到了探监日再去看犯人。
天黑了,荒无人烟的地界时时传出可怕的野兽声,红叶只好硬着头皮花了高价住下。大老远来一次不容易,多等两天能见到老雷也值得,红叶这么安慰着自己倒也待得安稳。和她住一个房间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大娘,她头发半白,脸上均匀地布满了皱纹,尤其法令纹处,似两条贯穿南北的立架高桥,她穿着夹袄,非常朴素。红叶推门进来时,她正和别房间的探监者坐在床上聊着天,大致意思是,只有在里边买的东西才能给犯人带去,外边带的一律被没收。红叶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带来的大包裹,一下子慌了神儿,等那个客人离开房间后,她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大娘询问。大娘听着红叶语无伦次的讲述和问话后,终于理清了个大概意思,她上下审视了半天,问红叶是否第一次来探监,待红叶确定后,她随即毫无保留地向红叶道出了所有,里边的规矩大着呢。
为了证明这个大娘的说法,她一个人出了屋,绕着墙角偷偷地转向有狱警在的地方。她不敢抬头看向这些人,仿佛自己是个罪犯一样。当一个五十多岁、个儿小的、瘦削的身着警服的人走过来的时候,她站住了身子,那人似是看到了她,朝她走来。“探监的?”那人询问着。
红叶心里一阵乱跳,仿佛一团东西提到了嗓子眼儿,她闭着眼睛心里默数着深呼吸后又睁开,回答着那个人的问题:“嗯,警官,我想向你打听一下,可不可以给犯人带些东西送进去。”
“带些什么东西?”“一些衣物,吃的穿的。”“吃的可以去旁边的小卖店买。”“警官大哥,你帮帮忙,我坐了一天的车大老远赶来的,带了这些东西能不能帮我送进去,下次我一定在这里边买。”红叶哀求着,包裹里可是她一样样特别为老雷准备的。
管教皱了皱眉头道:“烟酒不行,别的我可以帮你带进去。”
红叶感恩戴德,忙鞠着躬说:“谢谢警官,我明儿白天就把东西带过来。”
得到这样的消息,像是得到了特赦令,她高兴地回到招待所。大娘见她回来,好奇地凑上来问:“管教怎么说,是不是不让带?”
红叶一脸兴奋说:“他说烟酒不行,别的能帮我带进去。”“傻孩子,你看着吧,你明天只要把这一包东西交上去,指定就没影了。”
“啊?那咋办啊,大娘。”“下次你提前给管教些好处打点一下,买条烟、两瓶酒啥的,别的就好办多了。”
红叶脸上都没了血色,委屈地哭了起来:“大娘,我这可咋办呢,我走了这么长时间路好不容易带来的东西……”
大娘看着红叶可怜便问:“你说你是来看你丈夫的,他犯了啥罪?”
红叶自然不敢说出实情,就随便说了句:“和人起了争执,不小心误伤了。”
“那他判了几年?”大娘追问。“十七年。”
大娘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跟我孙女他爸一样,都是伤了人。明天看看能不能求我那个管教帮你带进去,下次你可得懂点规矩了。”
红叶感激地抱着大娘千恩万谢,把手里的大包交给了她。
老雷进入探监大厅的时候,就远远隔着玻璃看见了红叶,没隔几日,红叶瘦了,脸上也没了光彩,他能想象到她一个人所面对的非议与不公,他又痛恨起自己,手里开始抽自己的耳光。红叶看到了老雷,她那好看的眼睛一刹那又亮了起来,她好久没有这般笑了,她的笑让人心疼,让老雷不自觉地掉了眼泪。他忙拭去,快步来到玻璃窗前,把手放到了玻璃前,就这么看着心爱的人。
红叶也把手放到了玻璃上,大手叠着小手,她问:“你在里面好吗?”
老雷轻松地答:“挺好的,里边生活挺规律的。”
红叶又担心地问:“他们没打你吧?”
老雷风轻云淡地说:“你别担心,红叶,你得多补点营养,又瘦了。”
红叶笑了笑,又说:“我给你带的东西,让一个大娘托一个管教给你捎进来了,他会给你的。”
老雷问:“红叶,鱼店忙得开吗?你要一个人不行,就再找个人帮忙。”
红叶答:“你放心吧,家里一切都好。”
老雷揉搓着那端玻璃传递过来的温度,感受着红叶的存在,他多想抱抱她。在她来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跟她摊牌了,他按照腹稿原封不动地背出来:“红叶,要是碰到好人家就嫁了吧,我这毕竟要十七八年,你跟我耗不起。我说的是真心话,不是博取你的同情,孩子……”他低头望了望红叶微微隆起的肚皮,“如果他会影响你今后的生活,就送他走吧。过去是我太自私了,你才十八岁,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不能这么要求你……”
红叶似乎并没有听他在说什么,而是笑着答:“我给孩子起了个新名字,不叫蛋蛋了,叫一晃,雷一晃,我叫着叫着,你一晃儿就出来了。”
她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小幸福,告诉他这几月来自己的变化,特别是有了儿子以后的期待,她每一天都像是上了弦的钟表,秒针与分针的转动,只为了与时针的相逢。见红叶如此这般,老雷终于再也忍不住悲伤转头跑掉,他在厕所里足足哭了半个钟头,即便是被判刑的那天他都未如此痛哭过。
这会儿悔恨才真正缠上心头,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向往过正常人的生活,那一瞬的鲁莽,毁了一世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