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四十八（第1页）

一直将李陵在马背上的身影目送到看不见了，苏武和路充国这才别情依依地收回视线，各自平复了一下心情，坐回到石桌凳间。

风让草和花以及树木都在诉说着自己内心深藏的秘密，咝咝、刺啦刺啦、呼呼哗哗，这些声响被飞禽听懂了，于是，它们在徐徐的春风里翩跹起舞。一絮一絮的白云，像信鸽的祝愿，跟着风向飘游，将倩影投在花花草草上，一会儿又如同遥远的传说，随风而散了。

阳光是春天白昼的灵魂，它照耀万物生发成长，给众生灵以能量，也给人传送灿烂的心情，希望都在这个季节里葳蕤兴盛。

云朵和儿子通国见到路充国，母子二人的脸上仿佛落了天神的雨露，欢欣喜悦的心情难以表述。

看到李陵走了，云朵从刚才的紧张情绪下猛地清醒过来，她立刻转身回到帐篷内，将煮好的香喷喷的奶茶端了出来。她一边递给路充国，一边兴高采烈地说：“知道您今天要来，我们一家人真是掐着这一夜的时间往天亮过呢。”

“唉，就别提了，都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熬盼到天亮的。”苏武也笑眯了双眼，跟着说道，“十九年的风霜雨雪，十九个春夏秋冬的所有期盼，全压在路使您到来前的这一晚了。”

“真是苦了你们了！”路充国喝着香甜的奶茶，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接着，他又面露难色地“唉”了一声，望望云朵，又看看通国，最后将目光落在苏武的脸上。

眼前，路充国一个细微的表情就会给苏武一家人带来震动和不安。听路充国一声叹息，苏武和云朵就已经从这一声中嗅到了一种难以预测的奇怪味道。苏武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云朵心头也禁不住一阵微颤，周围的气氛变得紧张和不安起来。

“路大人，难道匈奴单于又想变卦？”

苏武的声音低沉但却充满了急迫。

太阳已经移至人的头顶了，原野里无论是人影还是树影，此时此刻都缩短到一天当中的极致，鸟鸣声也没清早那么优美绵长了，短促得几乎听不到后音的那种急切声响洒下来，就湮灭在旷野间了。茫茫原野里，露水早已魂归故里，午间的草地显得有些寡淡起来。

路充国似乎鼓足了勇气，告诉苏武和云朵说：“匈奴单于这边倒是没多大的变动，只是我们皇上有旨，除了出使匈奴的使者外，任何匈奴人一概不许进入汉朝地界。”

路充国的话无异于在平地爆响了一声惊雷，苏武和云朵以及通国都傻了眼，半晌只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时间在这里打了个死结，任苏武一家人多么震惊也终没有想出解开这个结的办法来。

原野的风体会不到人世上的许多困惑和悲欢离合，一味地在花草丛中穿梭嬉戏，挑拨得植物将清香中夹杂着的草腥气随风散播开来。

“夫君！”沉默中，云朵一声长长的呼叫划破了寂静，接着，女人抽抽搭搭的哭声便撕裂人心地从帐篷里一直铺展到野外的花草间。

通国则睁着一双纯真的大眼睛跑至苏武的怀里喊道：“父亲，带我和母亲一起回吧！我和母亲还要跟着父亲去看洛阳的牡丹，抓漆水河里的鱼虾，我还要吃香香的大米饭呢……”

云朵有种撕心裂肺般的委屈窝在心口，她哭得泪人儿一般走到苏武面前，将儿子一把揽进怀中，哭叫着儿的名字：“通国，通国，儿啊……”

苏武两眼憋得通红，脸膛和脖子也变了色。他一字一顿地说：“云朵虽是匈奴人之女，可她是陪伴我度过生死灾难的患难之妻呀，岂有不带回之理？”

苏武说完，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来了，他像由心肺里抽出每一个字，问路充国道：“如果我一定要带她回去呢？”

“斩！”路充国吐出的这个字比一把尖刀插进心口还令苏武难以忍受。

这一个字，一下子将云朵企盼的心撕扯得粉碎。

苏武做梦也想不明白，自己的归汉之路怎么就如此艰辛，这般地伤痕累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变数。

哭了一阵子后，云朵似乎从纠结中挣脱出来，她抹去脸上的泪水，镇定自若地对苏武说道：“夫君，本想着今天是咱们一家归汉的大喜日子，没想到，今天竟然成了咱们夫妻的诀别之日。还望夫君以大局为重，切莫因为云朵的去留而误了夫君前行的路程。云朵希望夫君回去后，全心全意扶持汉室，不要牵挂云朵，待到大汉和匈奴真正化干戈为玉帛，两族举杯言和之时，咱夫妻再相会也为时不晚。”

“母亲！”通国仰面望着云朵酸楚地唤了一声，童音里溢满了无法言说的心痛。

苏武望着云朵曾经娇艳明媚的面颊如今变得满面沧桑，一股愧疚之情撞得他的心口隐隐作痛。

“云朵，我的夫人！”

苏武的喊叫声中满含着痛心疾首的无奈和无助，两行老泪汩汩而出。

“十九年来，不是你的陪伴和照料，哪还有我苏武的今天啊，更别说归汉的事情了！这十几载寒来暑往的日月轮回，你曾用女儿之身为我挡刀剑，血染红了衣裙；你为我在北海放羊，射猎，挖野菜，掏鼠洞，顶风雪，吃草籽，寒冬腊月披破毡，受尽了人世的苦难。你为我熬尽了青春年华，时至今日，却要我丢下你，我……我于心何忍啊！”

泪水在苏武白髯飘飘的脸上流淌不止，哭诉之声在北海荒野大地上沉重地游走。

“父亲！父亲！”通国连声叫喊着他，也放声大哭起来。

孩子的哭叫声引来了万鸟齐聚，此时此刻，在连鬼神都为之动容的时光里，惊异神奇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一群群颜色各异、大小不一的鸟儿纷纷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迅速在苏武和云朵的帐篷周围形成了一个鸟的世界。这些鸟儿，个头大的有草原雄鹰一类的，还有小不点儿的雀儿之类的。无论大的小的，它们都身披五彩斑斓的羽翼，叽叽喳喳组成了鸟的大合唱。一个鸟的世界在北海的荒原野地成为一幅最壮观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