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李陵认真仔细地整理了一番身上的匈奴官服和匈奴人的发式,整理了一番一直以来凌乱如麻的情感世界,对手下随从吩咐:“备马!去北海之地!”
马牵来了,李陵跃上马,和随行人员向着北海方向飞驰而去。
一路的翻山越岭,一程程的涉水蹚河,李陵感到身轻如燕,他为自己终于卸掉了背在身上这么多年的沉重包袱而感到轻松和自由,还夹杂一些庆幸。
李陵不再受纠结的折磨了,他恍若重生,一个全新的李陵呈现在士兵面前,呈现在漠北原野的匈奴大地之上。
李陵像一只冲出了阴冷黑暗蚕茧的飞蛾,从此脱胎换骨,不再纠缠于全家人因为自己而惨遭杀戮的撕裂心痛之中。那渗血的往事,已经变成了一场梦,会在以后的日月里渐渐模糊,淡化在他生命的过往中。
今天,李陵是匈奴单于手下的右校王,单纯的一位草原将军。
天色没有因为李陵的崭新变化而改换一下昏黄的景象,李陵的马在灰乎乎的天色里像离弦的箭飞射而去。
就在苏武和儿子通国将牛羊群刚刚赶进篱笆圈里时,随着一股股扑上来的冷气,迎来了李陵和他的随员。
“子卿!子卿!”
李陵翻身下马,一边大声呼叫苏武,一边往这面奔跑过来。
手持节杖的苏武,白发在风中飘拂,沧桑在浑身上下裹缠。看上去光阴已经改变了苏武的容颜,但他紧紧抓住节杖的姿势却永远定格在时光的雕刻板上,被北海的风刀雪剑挥舞成了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塑。
昏花的双眼,在北海的风里经常流淌着酸泪,苏武擦拭一把见风流泪的眼,定定站住了脚。
此刻,听到李陵的呼唤,不知什么原因,苏武浑身禁不住一阵战栗,他似乎从少卿的喊叫声中,隐隐地预感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息扑面而来。
李陵一路奔跑,到了苏武的面前:“子卿,任立政他们来过了。”
李陵有点激动,声音颤巍巍的。
“单于以丰盛酒宴招待了他们。就是在招待盛宴上,任立政告诉我说圣上已经驾崩好些时日了,现在是少帝即位了……”
“什么?”苏武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扯开嗓子大声反问了一句,脸立刻铁青起来。
“是真的!千真万确!圣上驾崩,新帝即位了。”李陵将原话又重重地重复着给苏武说了一遍。
仿佛天真的塌下来了,苏武的双腿好像被一块大石砸中了,他不能自已地向后倒退了一步,身子软软地瘫坐了下去。
“皇上啊———”
如同憋得太久的闷雷,过了好长时间,苏武才大喊一声,哭叫着圣上,几乎晕死过去。
李陵惊呆了,他正木愣愣地不知所措时,只见苏武的头猛地向前一伸,噗的一声,一股鲜艳的血从苏武的口中喷射而出。
李陵慌了神,急忙上前抱住苏武,一面用手轻抚苏武的后背,一面对他的手下喊道:“快点来人!”
见父亲面无血色,小通国吓得哇哇大哭,围着苏武不停地叫喊:“父亲!父亲!父亲……”
“子卿啊,你这又是何必呢!”李陵心痛万分。同时,在他心里却被苏武忠君爱国的情怀深深打动,为之震撼了。
时间在一派迷蒙中走过,荒野的风呼呼地刮。过了不知多久,苏武才渐渐有了点意识,仿佛是在阴曹地府走了一遭,他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但他鼓足了全部的精气神儿,终于可以看清面前的李陵和他的部下,以及儿子小通国的脸了。
记忆让苏武又一次陷入极度的悲伤之中,他感到自己憋得太久太久,仿佛过了几千年的时间,甚或更久。茫然之中,苏武睁开困顿不堪的眼睛,缓了一口气,哭喊声再度响起:“皇上啊……”
这一声声苍老的哭喊,在混沌不清的北海原野里,撼天动地,鬼神都为之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