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孟苏州百无聊赖,在门口看着公路上三三两两遛弯散步的打工仔打工妹发呆。小芳盘点店里的存货,看着一些即将放坏的蔬菜和冰柜里一大包放了许久的大虾灵机一动,与其放坏扔掉,不如自己煮成麻辣虾加烫菜统统吃掉,也不算浪费。
说干就干,她找来一个敞口的大钢筋盆,将虾倒出来。等冰化开后,她将大盆端到大排档门口,接了一大盆清水将虾用刷子一个个清洗干净,又让孟苏州去后厨炒些麻辣酱料来。孟苏州说,不如就在屋外做,屋外吃,敞亮。他将电磁炉和一口大铁锅搬到门口一张闲置的餐桌上,取出碗筷和蘸料,一副要大吃一顿的架势。孟苏州母亲的娘家在四川成都,他的厨艺是母亲手把手带出来的。他先用麻辣酱料将虾炒香,然后加水做成一大锅红事后小芳想,那天晚上幸亏那个男人没有动手动脚,否则她会破门而逃,而且从此不再踏进这种场所。第一个晚上散场后,她从前台计账那里知道,她进账了三百元小费。回宿舍路上,她想着那三百元禁不住泪流满面,一半是屈辱,一半是羞愧和不甘。屈辱的是,自己分明讨厌这种卖笑讨好的事,却向着历来为自己所不齿的行当迈出了步子;羞愧的是,觉得自己在孟苏州那里不清白了,说不清了;还有就是对命运的不甘,她不相信自己会一直这样委屈地生活,一定还有别的更好的路子可以走。
她就这样倔强地想着。
这之后有十天时间,小芳跟着了魔似的,本来白天休息的大半天时间,她几乎都用来练唱。为了让服务生给她歌房包间练歌的便利,她接连几天轮番请几个服务生到孟苏州所在的大排档去吃大餐喝扎啤。大排档老板当然高兴,一笔一笔给孟苏州划账。
孟苏州受不了啊,拿电笔的手现在整天不是切菜就是掂勺,本来就够憋屈了,可这辛苦钱还没挣到自己荷包里就要被她败光了,他求着她说:“姑奶奶,你再成不了歌星,我倒要成讨口的叫花子了。”还别说,小芳练习了一番后,唱歌水平直线上升,没多久,就获得外号“百灵”,并且成了酒店公关小姐里头客人点钟最多的红牌,一个月下来保底工资加小费就拿到了五六千元。这笔钱在小芳和孟苏州看来简直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巨款。
但俗话说得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小芳接连拿了两个月高薪,必然招惹到同行的嫉妒。她们知道小芳只是靠唱讨客人欢心,于是接二连三找了一些垃圾人故意去找小芳陪酒。
这些人到了包间摆明不唱歌,只喝酒,还乘机揩油,小芳稍有不从,他们就投诉。
受不了这种折磨,小芳才跟孟苏州坦白所谓“公关小姐”的干。你们入股,我们在其他工业区再开一家分店。”两个人一听,觉得可行,做餐饮虽然辛苦,但回本快,只要有特色,就不愁生意。
他们就这样在广东有了自己的事业,两年时间开了四家连锁店,还有一家酒店正在装修。以为这辈子就只能当电工的孟苏州成了配料的大厨,小芳则负责统一管理。
这次回来,是准备找两三个好厨师和十来个服务员。孟苏州说小芳有恋家情结,在外地久了,见到说家乡话的都觉着亲切,所以想着招几个老家的人去,感觉都是自己人,好说话一些。
夏莉莉笑道:“她这是什么狗屁逻辑?老家这里的人就不会坑人了?不一样有好人有坏人嘛!”
孟苏州也笑:“不打紧的事,只要她高兴,就依着她。”
孟苏州问夏莉莉这次愿不愿意跟着一块儿走,夏莉莉说,给她一个礼拜的时间,她要把手头的事处理一下。孟苏州嘱咐夏莉莉有啥事可以直接用BP机呼小芳。
夏莉莉拿着BP机翻来覆去地看,觉得很神奇。
夏莉莉跟厂里打的离厂申请报告是找韩青阳批的,过程很顺利。那会儿方文贺才从医院出来没几天,夏莉莉不想让他难过,并不想告诉他实情。不过,临走还是要见一面的。
约了一个黄昏,她陪方文贺到江边散步。或许想着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了,她第一次如此旁若无人地跟他肩并肩一起走。这个男人,只要跟他在一起,哪怕什么话都不说,她都觉得心灵和情感是愉悦的。而方文贺感受相同,两个人都感受到彼此的力量,这大概就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或许是生病期间体会更深刻的缘故,夏莉莉给予方文贺的温汤,桌上放满了小芳清理出来的肉和青菜。门口招揽顾客的彩色串灯亮起来,浓郁的麻辣香味在空气中也四散开来。
两口子大快朵颐,吃得忘乎所以。没想到,一群年轻人闻着香味过来,围着看两人吃的东西,口水都差点流出来了。
“老板,能不能照着样子给我们也弄一锅?”
孟苏州愣住了,看着小芳。
小芳也愣住了,接着笑起来:“孟大厨,愣啥呢,来生意了!”
“可……可是,我们没菜了呀!”孟苏州结结巴巴说。
小芳大方地指了指桌上,招呼那几个年轻人:“你们先坐下尝尝,这是我们清理存货自己吃的,做得多,你们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吃。要是觉得好吃了,明天你们来,我给你们准备最新鲜的菜和活虾,行吗?”说罢,让孟苏州赶紧拿碗筷出来。
结果就是两个人的晚餐变成了一大桌人的狂欢,吃得个个喊过瘾。临走,这帮年轻人跟孟苏州已经称兄道弟了,他们约好还要带朋友来,喝扎啤,吃大虾。
两个人一总结,觉得之所以能吸引人,就在于他们把锅放在了大排档院子里,这样才使得麻辣香味飘散到了周围。所以第二天,他们不仅在屋外刷洗活虾,还把店里仅有的两个电磁炉和锅都搬到了屋外。为满足客人的需求,孟苏州还特意去进了两大桶扎啤。
两个人的火爆香辣虾和烫菜生意自此开始。他们用手里的钱置办了更多装香辣虾的锅和电磁炉,忙不过来就临时雇了两个没有返乡过年的老乡。
过完年,正月二十过了,老板来了,两个人给老板拿出四千块,老板说:“我只要两千。你们把我一个普通的大排档做成了特色麻辣虾,带火了生意,让你们走也不合适,不如我们一起绸和一些真丝衬衫,夏莉莉让工人分类整理得清清楚楚,最后把账本交给了吕蒙。
她还特意去吕蒙家跟海玉告了别,她觉得自己与小芳、海玉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这份情谊怎么也不会断。只不过要说各自的生活,还数海玉的小日子过得最幸福了。夏莉莉说自己要投奔小芳去,说不清啥时候才能回来,惹得海玉流了好久的泪。
最后,她还去见了方海。方海问她有没有什么话或者信要留给他父亲,夏莉莉摇摇头。她其实起先也写了一封信,但已经见过面了,就算她已经向他告过别了,再留信也没有意义。她看中的这个男人,虽有被压抑的强烈情感,但终究逃不开世俗的桎梏。她已经为了这段情遗失了自己作为少女的明媚,而现在,她必须换个陌生的城市安妥身心,重新找回那个快乐、自信又从容的自己。
方文贺是在夏莉莉走后两天才从吕蒙那里得知了消息。虽然他一再说服自己不能再拖累夏莉莉了,但知道她真的走了,还是觉得不真实,与她拥吻的甜蜜似乎还停留在唇齿间。
突然失去的心理落差令他不能自已,他把自己关在空荡荡的只有冰冷梭织机的织绸车间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与此同时,方文贺在丝银堡的农民朋友杨宝根不声不响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走的时候毫无征兆。
那日清早,杨海军陪媳妇回了娘家。杨宝根靠在墙根闲坐,海玉妈用开水冲了一包奶粉,将碗搁在他旁边的小方桌上,让他且自在地坐着喝,自己提一篮子脏衣服到河里去洗。个把小时回来,见杨宝根一只胳膊枕着一旁的小方桌,身子靠墙歪斜着,张着嘴,装牛奶的小碗滚落在脚边,她当即愣了一下,埋怨道:情和眷顾加速了他身体的自愈,也给了他对情欲的渴求。甚至在并肩漫步的时刻,他倒希望自己能摒弃所谓的优雅和风度,多一点放纵和野性……
“你还记得我当年拼命竞聘织绸车间主任的事吗?”夏莉莉问。
“记得。你当时充满对这个职业的向往与热爱,对未来信心满满。”方文贺说。
夏莉莉自嘲地笑:“可惜,我的鸿鹄之志这么快就没有了。
现在看来,我太理想化了。再回想当初的信誓旦旦,豪言壮语,那个勇气就像人家说的‘无知者无畏’……年轻时候的激情转瞬即逝。搁现在,那些话,我怎么也说不出口。”
方文贺站住,手扶着她瘦削的肩,定定地看着她,满是心疼和自责:“你别这样说,莉莉,是我对不起你的这番努力和热情。我好高骛远,考虑不周,业务拓展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