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卖给他不?”
小勇摇摇头:“他问早了,茧才上山呢哪有那么快!不过,那人说过几天还会来。而且,他说他们的茧站就设在两县交界的地方。”
“汉阴人?”海军问。
“不是。”小勇说,“西乡茶镇的。”
“政府能准外县这么搞?肯定不会。”海军想了想,不太相信,“都收走了,我妹她们那缫丝厂用啥呢?你莫不是遇着骗子了,到时候骗了你的茧子不给钱,你可小心着。”
“你小瞧人!谁能骗到我?没个八成把握我是不会把茧子随便卖给外面的。”小勇斜了海军一眼,一边搅着碗里的凉皮一边跟海军唠叨,“往年一卖茧子,乡政府干部比狗鼻子都灵,你前脚进门他后脚就跟到你家里让交农业税。今年,听说又多了产品税,你知道交多少?卖一百块得交八块八!不算账不行啊,海军,你家还好,你爸你妈都是好劳力,多交个八块十块你觉得没啥!可我家就不行了,多十块我都能高兴半天。你说,人家养蚕全靠娘们。我们家呢,就我一个老爷们,啥都自己来!你说我图啥?图一家能吃口肉,图桌子上有碗白米细面,图我妈‘哎哟哎哟’痛得叫唤的时候能给她配得起药吃……”
与烦琐的事情生出排斥的情绪。老伴看出他的不畅快,一大早便去对面坡上的草庙子了,说是要给菩萨上香,他既没阻止也没跟着同去。往年他摔伤了,老伴会去求草庙子里的菩萨保佑他早日康复。每季蚕月老伴也会去草庙子上香烛,添香油。这世人的苦难太多,啥事都祈求保佑,只怕这草庙子里的菩萨也替人消解不了。
他的拒绝并没有打消海军和杨柳想要趁机海吃一顿的念头。
逢二是集。直河小镇短短的百米街道摆满了竹筐,毛桃、黄杏、豆角、韭菜,从乡下田地里刚摘下的蔬果还带着早晨的露水。海军想起父亲前些年也曾拿自家院子吃不完的蔬果来赶集,卖下的毛票用来买盐和肥皂。今年父亲只种了很少的菜苗,如今坐在院坝边眼巴巴瞅着挑担提筐的邻居打村道上赶集的身影,他一定很羡慕吧……他有点后悔,该让父亲跟自己一起来才好!
海军东瞅瞅西瞅瞅,不时被路过的人挤撞一下。
“嗨,海军!”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汉子挤到他身旁冷不丁拍了他一下。海军一看,是自己的初中同学小勇,家在邻村,也是以养蚕为生。
小勇问:“你这季春蚕喂了几张纸?茧子还有几天了吧?”
“八张!怎么都还得一个礼拜才能下茧吧!”海军说,“媳妇让我来看看有没有卖鸭子的。你买啥呢?”
“买肉呢。现在先去吃碗凉皮,一起去,我请客!”小勇大方地说。他让海军将车锁在路边,带着海军七拐八拐到了早点铺子。
“海军,你有没有听说今年茧子啥价?”小勇问,“我可听说,供销社关门了,不知道今年是谁来收茧子。”
“我没听到啥消息。”海军说,“谁来收茧不都一样嘛!价都是上面定的,大概都差不多。只是说验茧的过程当中,有些人乡里乡外闹哄哄的,卖茧的没卖茧的都在议论这一年茧子的行市。海军家的茧比别家稍晚,他和杨柳听着乡邻七嘴八舌的议论心里没底,不过,好在他们家的茧个头大,颜色白亮,看着就喜人。
海军想试一下收茧的情况,下茧第一天,他背了整八十斤的好茧到了设在直河集镇西街当头百货公司库房的茧站。
负责收茧的是一个身材高高大大长相帅气的年轻人,海军没见过这人,听见别人叫他吴老三,也有人直接叫他老三、小吴。
以前供销社收茧人手多,有专门验茧的人定级,但这个茧站验茧和过磅都是这吴老三一个人。不过,别看吴老三人年轻,做事却是很老到的样子。库房旁边放着一摞摞的蒲篮,来卖茧的人进了院子,不管是谁,吴老三看到会远远地把手一指,让人先把茧倒在蒲篮里摊开晾着,然后再排队等候。也不知是他本来慢性子还是原本就不是专心的人,一副温和又不急不躁的样子。人也大方,不时从上衣口袋掏出卷烟来,趁着给人散烟的工夫跟这个寒暄跟那个寒暄,一家家问人家里收成,猪娃养了几头,圈里的鸡有几只,庄稼地有几亩,种的苞谷还是红苕……他在闲谝这些的时候视线在蒲篮之间来回穿梭,也顺便问问哪个蒲篮是谁家的。
蒲篮里的茧子成色大概那会儿便装进了他的脑海,谁家有没有混装下茧,也就是像双头、黄斑、穿头、蝇茧这些有瑕疵的茧子,他已经一清二楚了。等轮到过磅的时候,他依旧慢条斯理,一直到蚕农把再次归整到口袋的茧放到他面前的磅秤上,他那双手才迅速地探进茧袋里一捞,麻利抓出一把茧来捏一捏摇一摇。这一捏一摇看似简单,实则都是经验,能根据茧壳的软硬和蚕蛹在茧壳里的声响判断出蚕层率的高低,再加上茧子的成色好坏,分分钟报出茧子的等级。从吴老三跟其他人的闲聊中,海军得知他是小勇家的情况海军也是知道的。
他父亲是一个几乎不怎么言语的木讷老汉,母亲在他小学毕业那年就瘫痪卧床,一直靠断断续续地吃药勉强吊着一口气。小勇上了初中,家里交不起学费,小勇靠寒暑假到山上挖野山药、黄姜、麦冬卖了钱交学费,买文具。在学校因为没粮食上交食堂又买不起饭票,偶有老师接济给他下碗白面或者给个麦面馒头,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饿肚子,勉强上到初中二年级就辍学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今年看哪里价高我就卖哪里。”小勇抹了把嘴,像下定决心似的。
海军听了小勇的话,心里七上八下。养蚕的人谁不想茧子卖个好价呢?但是自己妹妹妹夫都在缫丝厂,自家的茧子偷偷卖出去的话不就成见利忘义了?
小勇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嘱咐道:“你只管跟你妹打听一下江城收茧大概啥价就行,我刚说卖茧出县这事可不能给你妹说!你也别太傻,你妹她们那么大个厂,有没有你我这几百斤茧子人家都不会受影响!开秤了,要有啥好门道我来找你。”
海军说:“我谁也不说。”临走,他抢先把凉皮钱付了。
海军买了一只养了两年的老灰鸭,一路心事重重,若是自己不认识方叔和吕蒙,如果海玉没有进缫丝厂上班,那是不是自己就不用有啥顾虑了呢?对蚕农来讲,谁能顾及那么多与自己不相干的事?谁不想着只要价格好,不管卖给谁,不亏了自己没日没夜的辛劳就行!
又过了三四天,茧站开秤了。赶早的蚕农先去了原先的供销社,才知道茧站换了地方。背着满尼龙袋的茧子找到现今的地儿,一看收茧的架势,就知道人也不是先前的人了。
上秤,比在家少了两斤。海军没吭气,茧子摊在蒲篮里一晒,水分干了不少,掉秤是肯定的。
海军拿着口袋就往外走,一个背着空背篓的中年汉子一把拉住海军的胳膊问:“啥价?”海军看他面生,口音也不像本地人,犹豫了一下,说:“我的七块,也有人六块五的。”那人小心翼翼地瞅了瞅两边的人,凑到海军跟前,轻声道:“想不想卖高一点?我汉中过来的,在县城宾馆住。你们想价卖高一点就找我,可以一次性给你买完,愿意的话我们到外面去说。”海军惊讶地看着这个人,心突突直跳。但他问得过于着急,以至于海军在各种担心害怕中无法冷静思考,本能地摇了摇头。
“给钱都不知道赚,傻呀你!”那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又去问旁人。
海军心里想,胆子真大!居然跑到茧站来抢生意……这时,大门口的吵嚷声吸引了海军的注意。
茧站门口角落里坐了两个乡政府干部,戴着草帽,卷着裤腿。原先没人注意到他们,他们手里拿着税票,已经给先前走了的蚕农开了十几单。眼下拦住的老汉瘦骨嶙峋又佝偻着腰身,看不出年龄,也许七十多,也许六十多,穿得破破烂烂。一只手里捏着卖了茧的空袋子,一只手里攥着刚拿到手的毛票,胳膊底下夹着一根当拐杖用的竹棍。
“不交完,你先把上半年的交了,一百六。这样后面的负担小一点。”其中一个年龄小点的男人在跟老汉解释。
老汉大概有点耳聋,一直战战兢兢看着他的嘴,还是没有听懂的样子。怔怔地看了看手里的票子,埋下头又往外走。另一个人伸出胳膊拦住老汉,大声说:“叫你交了税再走,你咋不听呢?”转头叫开票的那一个赶紧把票先开给他。开票的人慌忙撕县蚕技站的职工。县蚕技站所有职工都派出来收茧、烘茧,三个人一组,收完了还得完成烘干任务。这个烘茧灶就建在库房后门外的一小块空地上。有蚕农好奇要看看烘茧灶啥样,吴老三手往后一指就算是默许了。吴老三身后还有两人,负责将收购的下茧再重新精选一遍,然后按上茧下茧分包搬到后边烘茧房。
海军到茧站已经十点多,将茧子摊放在一个蒲篮里又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这期间,他一直观察着吴老三的一举一动,凭感觉,他看出吴老三不简单。院子里站了好些个拿了钱还没走的人,扎着堆相互抱怨着今年的茧价不如往年,今年的定级也过于苛刻。偶尔一两个高声骂娘的,声音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引来一阵哄笑,吴老三也不气恼。轮到海军的了,吴老三抓了一把很快放下,说:“茧子不错,不过只能按二二标的三级来算,六块五的价!”海军愣了一下,往年卖茧基本都能到一级,卖到最后收尾的有十几斤下茧。没想到春茧开秤就是三级了。他的不服气还没说出口,排在他后面一个认识他的大婶倒是看不下去了:“哎,小伙子,你这定级太严苛了吧?丝银堡杨家、养蚕专业户、省级劳模家的茧,他家姑娘都是蚕桑技术员,他家这么好的茧三级,那我们的不是更没法卖了?”“是的,乡上蚕技站晓鸥每个礼拜都要到我们家里去看一次,不管是消毒还是温度把握都指导着呢!往年我都是一级茧二级茧,从没有过三级的,基本上都是上茧,很少有下茧。”海军感激地看了大婶一眼,委屈地说。吴老三听到他说晓鸥的名字,眼神一亮,细细打量了一下海军,问:“你是丝银堡杨家的?杨海玉是你啥?”海军愣了下,点点头:“是杨家的,杨海玉是我妹妹,她在缫丝厂。你认识海玉?”吴老三摇摇头:“不认识。既然你是杨家的,那就给你二级吧,一斤加五毛。别再说了,今年总体要求提高,也是抓质量嘛!”一卖茧的老汉看着手里那一点儿可怜的钱眼泪直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