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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第1页)

定下此书名,我稍稍松了口气。虽不完美,却也质朴,有乡愁,有跋涉,内外契合,且来自本书的一首诗题,也算“发轫于内”吧。

我的少年时代,是一个知识贬值的年代,精神饥渴是主要问题。

有一天,哥哥从朋友处借回两本书,一本是《在祖国的山南海北》,另一本是描写滹沱河的书(书名忘了)。《在祖国的山南海北》,书里的那些描写祖国山河的昂扬文字,激起了年少的我无限遐想,甚至牵引出对今后职业生涯的联想——我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当一名记者或者地质队员,游遍祖国的山山水水,并写出自己的文字。这个信念也激发了我对地理的兴趣,以至于我家现存多部各种版本的地图集,闲暇时,总喜欢在地图上放飞目光和心灵。在后来的人生旅程中,无论职业生涯如何忙碌和变换,只要端起书本,心中总有《在》的影子,念念不忘。终于在我年届半百的那年9月,通过网上搜索,从天津旧书市场购得了这本书。这是一本1965年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报告文学集,封面和插图充满那个年代特有的劳动建设气息,质朴而生动。书中收录了《在茫茫的沙海上》《西沙风情》等七篇文章,这些作品反映了祖国边远地区的自然风光、物质资源和建设成就,字里行间充满了那个年代为国家建设的理想、豪迈、激情和奋斗精神。那时,个人的理想抱负甚至情感,都是与国富民强等伟大愿景相联结的,所有的心愿都自觉服从服务于祖国发展这个索引,格局宏大、质朴而激越,是衡量人生价值的至高标准。这,对一个“三观”处于形成期少年的心灵来说,是催发、是塑造、是指引。这是一本好书。

1976年3月,带着《知识青年地图集》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两本书,接过母亲给的三元钱,背着简单的行李,我和同学们一路歌声,被一辆解放牌大卡车送到大巴山区一个叫槐坪的村子(那时叫大队)插队落户。为了表达“大有作为”“改天换地”的决心,到村的第二天一早,我就和同学们到房后的崖畔上挖了一棵小白皮松,移栽到知青组门前的路边上,取名“扎根树”。槐坪不平,满山植被宛如一件硕大的蓑衣,披在一座高山的肩背上,坐西向东。村后的主峰叫葫芦寨,从山顶向东延伸着三道山梁,由南往北像“个”字排开,依次叫天宝寨、关庙垭和女儿寨,其间的两条沟分别叫干沟和哭儿沟,整个村庄就分布在这“三山两川”之间。村民们早出晚归、日作夜息,平静而朴实。村庄远端,是连绵起伏的大巴山余脉。这里气候温润,一年中,无论哪个季节,只要下一场雨,就连续几天,雾海茫茫。从槐坪六队的知青组门口望去,那一望无际的雾海一直延伸到天边,像康庄大道;其间的几座山峰形似岛屿,挺拔而坚毅。太阳升高后,雾会慢慢散去,这时的村庄万木如洗,清新而明亮。青翠或斑斓,随季节而变,赏心悦目。

初入社会,有迷茫,有苦闷,有担忧,有挣扎。劳冗之苦还在其次,生活之差也不在话下。常常使人无法安枕的,是精神的空虚和对前途的担忧。命运不在自己手里,“唯二”能做的就是——好好劳动,尽力读书,所谓耕读相济。务农十个月,我慢慢学会了大部分农活,背粪、抬田、薅草、犁地、掰苞谷、拔黄豆秧、割麦子、砍柴、修农机……流过汗,受过伤,挨过骂,摔过跤,但我从未屈服。这一切耐受力的基础,均来源于我道班工人父母的言传身教。小时候,常常听到外婆用她浓重的鄂地口音絮叨:“人只有病死的,冇得累死的。”

外婆说这话像是自励,又像是教育晚辈。母亲也常用这话来教育我们,因此,从小学开始,我就跟着姐姐哥哥一起劳动,抬水、放羊、养兔、喂鸡,放假就在外抬砖头、担沙子、砸石子儿,哪怕一天挣几毛钱。

暑假的时候,我就和哥哥到白石河钓鱼,用卖鱼的钱交学费,为父母减轻一点负担。自童年始,我就知道,人在世上要吃苦。后来渐渐长大,读的书多了,又记住了一个既优雅又诗意的动词:跋涉。一个修辞,直接把生活苦难幻化为思想洗礼和精神滤器,阳刚而锦绣,如同艾捷尔·丽莲·伏尼契的牛虻、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保尔和路遥的孙少平的人生之路。我知道,这些奋斗与跋涉,有形无形,都与心中的山有关。山者为高,需要攀登和翻越。艰辛在途,一旦上来,眼前就会豁然开朗,天高地阔,可远眺、可俯瞰、可环顾。

顺着山梁走,有风险,有难处,但目光、乡愁、移徙、人生之悟都有,且点位不同。

1977年初春,还是知青身份的我当了一名民办教师,学校坐落在一个叫桃园的山梁上;三个月后,又转回槐坪教书,学校依然在一个山梁上。教书的地方叫关庙垭。山里的孩子目光很清澈,满眼都是父辈的寄托,他们懂事、听话、能吃苦、守纪律,破旧的衣服偶尔也遮不住有限的顽皮。课余时间,我坚持阅读,靠近文学,《青春之歌》《苦菜花》《保卫延安》《创业史》《在茫茫的草原上》《上海的早晨》《三家巷》《野火春风斗古城》《艳阳天》《金光大道》,以及《少年维特之烦恼》《战争与和平》《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母亲》《牛虻》《包法利夫人》《红与黑》《约翰·克利斯朵夫》《大卫·科波菲尔》《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茶花女》《呼啸山庄》《青年近卫军》《绞刑架下的报告》《热爱生命》《老人与海》《静静的顿河》《金钱》《沉船》《月亮宝石》等,并尝试着让文学教我阅读眼前的世界,阅读那些山岭、沟壑、土地、草木、晨风、晚霞、鸟鸣、朝露,阅读底层的声音、粗犷的气息、敦厚的情感、无邪的眼神。那时,已参加工作的姐姐送了我一部砖头大小的收音机,晚上,改完作业备完课,吹灭煤油灯,就躺在床上,听来自山外的声音,新闻、体育、广播剧、天文地理、张千一的《北方森林》……山上的收音效果特别好,常常听得入迷,往往在声音中入眠,早上醒来,收音机还开着。这些均是我早期的知识储备和情感积累。

1980年5月,我结束了四年的知青生涯,老队长派秦老二挑着我简单的行李,送我下山,到大山更深处一个叫“裴家”的地方当武装干部,算是参加了工作。裴家河水清澈蜿蜒,流淌着遥远的青葱悲欢;岸边的红蓼花摇曳多姿,四周是陡峭的峻岭群峰。每当出山,路过哭儿沟或干沟与裴家河的汇流处,我都会稍作停留,顺着山沟往里看,思绪即刻回到葫芦寨、天宝寨、关庙垭、女儿寨,那里有我青春的汗水和跋涉。我离开了槐坪,却没有离开农村,只是换了一个角度看苍生。我代理文书,力求把政策民情准确及时地下达上传;作为武干,在完成日常工作的同时,一年一度,我总是尽力把最好的农家子弟推荐到军营。离开了葫芦寨,情感没有断,山依然在我心中,以致在后来的求学、调动,甚至离开家乡的三十多年间,我曾三次回到槐坪,回到葫芦寨下关庙垭上,去看望老队长,看望那些巍然耸立的山梁,听林中久违的鸟鸣,追忆青春的步履。

1987年夏,我离开了生活二十九年的故乡白河,溯汉江而上去往安康,成为一名银行职员,从事办公室文秘宣传工作。业余时间,《安康日报》成了我最早的文学驿站,《星星》让我看到诗歌苍穹的繁星满天。从1991年开始,我先后担任房地产信贷部、党委宣传部和工会负责人,于2018年退休。其间,作为主要承办人,我曾代表中省市建设银行参与了秦巴山区十年扶贫这一伟大工程,助力安康分行获得2013年度国务院表彰。我跟所有奋斗者一样,艰苦跋涉,奋力前行是不变的信念。彼时,工作挑战、职业痛苦、生活艰辛、遇人不淑等等,我统统经历过。就像登山,有时感觉身心俱疲、力不从心了,甚至一闪念有了放弃的想法,一咬牙,还是挺了过来,只是工作繁忙,无暇顾及写作。2010年前后,我又重拾文字,并把目光投向山外,且有了一点小收获。在此之前,十几年的业务工作中,即使因繁忙放下了笔杆,却始终放不下文学,它总在胸中涌动、翻滚。这时,阅读就成了最好的补益,《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废都》《一句顶一万句》《你在高原》《天行者》《额尔古纳河右岸》《追忆似水年华》《百年孤独》《瓦尔登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文学让我实现了新的积累和补充。一路走来,前方始终闪耀着文学神圣的光芒。

人生之旅,总是自生母怀抱始,以融入大地母亲怀抱终。原野上的足印终将被省略,而跋涉是永恒的,它是人类进步的精神动力和信仰阶梯。顺着山梁走,是选择,也是象征。山与水相通相随。三国曹魏管辂《管氏地理指蒙》曰:“水随山而行,山界水而止。界其分域,止其逾越,聚其气而施耳。”可见山水相依,不可分割。对一个读书人而言,纵情山水其实与易理无关,所谓“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是也,与情怀有关。

放不下那山水,就动身,于是,便有了“大地行吟”。“行”者,少年梦想也,也是砸开精神枷锁;而“吟”,权当风雅一回。在小兴安岭,我的耳畔仿佛响起了《北方森林》的悠扬旋律;在太阳岛上,我找回了久违的青春和奋斗;在黑龙江畔的嘉荫县,我读到了那部风干的屈辱史;在八达岭长城,我看到一条巨龙在晨光下腾飞;在川地,我向一片苇草问询鹤发童颜的奥秘;在彝海,我看到一粒火种怎样燃起一片火海;在九寨沟,我的眼睛更加清澈;在雨城雅安,我读懂了女娲为何补天;在遵义,我对一盏灯再次产生敬仰;在西江千户苗寨,我看到蚩尤的后人都安居乐业、笑逐颜开;在黄果树瀑布,我听到一条河流不舍的呐喊;在泸沽湖畔,一支摩梭歌谣刚刚探出脑袋,似乎与水性杨花无关;在大理,再完整的风花雪月依然让人心有不甘;在路南石林,是汉子都会明白啥叫硬骨头;到抚仙湖才知道,神仙比人更矫情;在龙脊梯田,明白音乐如何雕刻农耕文明;在岳阳楼,我体会到了一代先贤沉重的忧乐;在长江三峡,李白用一杯浊酒款待于我;在屈原故里,《离骚》还在怒唱悲愤的《九歌》;在滕王阁,秋水长天之外,楼群与孤鹜正争夺高度;在浮梁古县,好人都有牌坊矗立;在景德镇,陶瓷都讲究高贵的身世;在井冈山,锻造历史的火炬在号角声中,依然在熊熊燃烧;在茅坪,一座“红军桥”把目光拉回童年的启蒙;在沙洲坝,一口水井露出深邃的眼神,只是当年那些挖井人都走到了墙上,不再挪动;在四月的婺源,看油菜花收回有限的等待;在长汀,闽西的红色在风中高扬;在古田,一盏灯发出永恒的光芒;在云水谣,爱情都有凄美的意境;在闽南,四菜一汤不算奢侈,东山岛的海浪几近温柔,鼓浪屿不仅有眺望的眼神,三坊七巷,林则徐对“百川”“千仞”都有刚正不阿的注释;在浙江雁荡山,几片翎羽都很宝贵,舟山岛上的佛光依然普照大地;在无锡,《二泉映月》直接把我带到了鼋头渚……在西域,在东部,在岭南,在塞北,在中原大地,在边境小城……一路飞奔,宠坏了眼睛和肠胃,辛苦了车轮子、腿杆子、脚片子,而脑袋,渐次丰盈。

离开故乡三十五年,很想为故乡母亲写一点东西,于是,“故土苍茫”便顺理而成章。

白河地处汉江河谷,四周高山耸立,县城夹在纱帽山和天池岭之间,与湖北省郧西县老官庙隔江相望,史称“秦头楚尾”。襄(阳)渝(重庆)铁路、十(堰)天(水)高速横跨县境,城内的桥儿沟和清风沟像两只臂膀拥抱着魁星山。整个县域地处北亚热带向暖温带过渡气候带,属大陆性季风湿润气候。地貌独特,沟壑相间,汉江从县境北部自西向东横穿而过,冷水河与白石河从县境西南向东北大致平行流入汉江。先秦时期,这里叫钖穴,明成化八年(1472年),置白河堡,成化十二年(1476年),改设白河县,以境内白石河得名。这里生物多样,四季瓜果飘香,亚热带暖温带植物都有,还有众多的野生动物。

这里多为湖广移民后裔,民风淳朴厚道,温馨平静,有着浓郁的南国市井气息。汉江根脉绵延,湖广遗风遍地开花,早年的民居、穿戴,现在的吃食、口音等都遗留着湖广风俗。山城周围的山峁河沟、大路小溪,城里的大街小巷、房前屋后都曾是我童年的乐趣。面对故乡,英国著名画家康斯太布尔说:“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改变或淡化我对你的爱,爱你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无论任何艰难险阻。”

白河是我灵魂和躯体的根脉所在,这里有我的童年和少年,更承载了父母一生的悲欢。生于斯、长于斯,情感沦陷于斯,侵骨入髓,无论走到哪里、外出多久,都无法自拔、无法舍弃。

怀揣悲悯是良善,也是格局。苍生不易,一切自然的、人为的艰辛都是跋涉的险阻。诗的力量是有限的,但呐喊可为,不怕受伤,大不了来点悲壮,即使象牙塔沦为苟且处,也要走上高地,振臂一呼,像北岛那样,吼一嗓子,相信山涧有回音,也让自己真正澎湃一回,如此,便不枉为诗了。

海德格尔说“诗乃是存在之词语性创建”,在海氏看来,诗和诗歌是有区别的,诗歌是艺术的一个种类,而诗恰恰“是一切艺术的本质”

(郭涛《海德格尔论诗》)。长期以来,对诗和诗歌的论述浩如繁星,争论没有消停,而有文本论者则试图另辟蹊径,从文本的内外两个属性分别阐述诗的向度,这都是有益的探索。文本论者的许多观点我是认同的。里尔克说“一个诗人手上必须有两支笔,一支写诗,一支写信”,他并不主张“物诗”与“抒情”相互排斥。而现实中,我们常常处于两难境地。出这本集子之前,我又阅读了一些诗歌理论,感觉每一个方向似乎都有亮光、有其意义。理论探索是指引,而诗作本身也许才是最前沿的触须。

长期以来,本人的行走与写作一直受到家人、师友、老领导以及老同学们的关注和鼓励,特别是这本集子的整理出版,受到了许多文朋诗友和贤达的大力支持,陈敏、姜华、方晓蕾、刘福来、冯校平等,在此一并致谢!

收入这本集子里的作品,大多已公开发表过。但真正检验作品生命力的是时代,是历史,是凡尘。尽管诚惶诚恐,我还是愿意把它交给岁月,同时,献给我曾经生活过的土地和村庄,献给苍生。

肖照越

2022年5月30日于西安山水岭秀北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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