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一阵阵肠胃的蠕动更是催得自己心焦。饥饿加上雪山上反射出的夺目日光,又一次让我觉着到了晕厥的边缘。
一次腹中的饥鸣过去,终是让白牧师打破了沉默:“乔治,你知道你不能这么饿着一路,对吧?我不能,也不会每顿饭都给你拿三明治。”
我自然是明白他这话不错,可知道这话不错只能让自己更是心里纠结、无所适从。
白牧师见我不吭气,看起来也有些急了。他提高了声调说道:“坐起来,打起点精神。”
从小到大,白牧师绝少如此严厉地对我说话。而在那严厉背后,又有一层更让我难过的,对我的失望。无论自己此时心里如何不情愿,也只能俯首听命,规矩地坐起来。
“我不想给你布道,你知道吗?”他似是有意地用了这一语双关的词。“我也明白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可能也想不明白这一切。不过你既然来了美国,心里就要做好准备。这一路,我不仅是说这一路去波士顿,而是你今后在美国的路,是需要你的勇气。”
我顺从地点点头,可心里却并未明白他所说的勇气所指。
“你现在可能不明白,慢慢地你就会懂的,其实每天带着尊严生活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美国人为什么不喜欢我们呢?”我小心地问道。
他沉吟片刻,凝视着窗外,又缓缓地接着说道,“我们两国的人民间确实有很多误解。虽然大家都是上帝的子民,但我的同胞有时却因为自己早得到福音而有了不该有的骄傲。上帝其实是不会偏袒心存骄傲的人,可我们却并不明白这道理。”
“那您是说,如果我们也皈依了上帝,大家就不会有彼此的误解了,他们也不会那样看我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然后郑重地说道:“即使那样,只要有人心中存着骄傲,就难免仍然会有相互的仇恨。真正谦卑的人并非懦弱,而是有着更大的勇气。”
“我们都有原罪,”白牧师的声调变得低沉,甚至说是带着一丝痛苦,“每个人生到这世上便会有,而我们的国家,虽然生于自由,却也同样有她的原罪。”
“我们的祖先自己追寻自由,却去非洲抓了奴隶,贩卖到新大陆。这里面的虚伪尽人皆知的,我们的国父一边说着人生而平等、天赋人权,可另一边,却把同是上帝子民,同是我们的兄弟姐妹的黑人加以锁链。”
“不过,即使在那个时候,他们之中也有人已听到了上帝真正的召唤。他们是废奴主义的信徒。我的老家波士顿就有很多废奴主义者,我的祖先也是这样。可是我们南方的兄弟们并不这么想,或者说他们把自己家乡和传统的骄傲放在了上帝和自然法律之上。直到最后,同是生于自由的兄弟因为四百万的黑人奴隶而开了战。”
“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给我讲内战时,他在宾夕法尼亚、在西弗吉尼亚、在弗吉尼亚,然后一路打到佐治亚。他身边总是带着一部圣经,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在为上帝而战,为解放同是天父之子的奴隶而战。他给我讲故事,我自然能明白一些,可我真正明白的时候,是在哈佛上学以后。”
“那应该是在1890年的初夏,我刚上完一年级。90级的学生在毕业前几个月便传得轰动了,因为那年的演讲大奖第一名和第二名被两名黑人学生得到了。按照传统,他们二人会代表全体毕业生在毕业典礼上演讲。”
“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几位来自南方的学生私下联络,扬言要杯葛毕业典礼。艾略特老校长听到了,用他一贯高贵的声音只说了两个字‘随便’。只不过除了这两个字之外,他还让人传出话来,谁要是不来毕业典礼,那毕业证书也就拿不到了。”
“毕业典礼那天,桑德斯讲堂挤得水泄不通,所有的眼睛皆注视着台上,既有发自内心的喜悦,也不乏幸灾乐祸的期待。”
“第一个上台的是摩尔根,他用拉丁文演讲。他的拉丁文无论是用词还是发音,都美极了。你闭上眼睛听他,就好似回到了古罗马的元老院。可睁开眼睛,你真的会惊叹,在古罗马年代只能做奴隶的人,如今却是站在了荣誉的巅峰。只是可惜,在听众中,能欣赏这古老语言精辟之处的人已是寥寥无几。演讲结束之时,掌声虽然热烈,却更多出于礼节。”
“这之后是杜波伊斯,他用的是英文。他那时虽然年轻,却已经有着一副高贵的面容,清癯、俊朗,极富天然的神韵。他走上那一通橡木的台阶时,每一步都似是深思熟虑,脚下踩着一种坚毅和决绝。”
“此时,我身旁响起了轻声的低语和座椅启合的骚动。有人离开,甚至有人发出嘘声。已经在台上站好的杜波伊斯一定也是听到了这些骚动和嘘声,可他的面容没有丝毫的改变,高贵如初。”
“他的演讲精妙极了,把南方联邦的总统戴维斯和他所代表的一切批驳得体无完肤。‘以一个民族的奴役为代价而换取另一个民族的自由—我们国家的内战宣布了这所谓的文明代言的彻底失败’。”
“这句话说完,整个桑德斯讲堂变得寂静无声。嘘声和骚动被他全身的勇气震慑而变为沉默。最后雷鸣般的掌声在大厅中持久地回荡,少有几个人没有把手掌拍到麻木。”
“直到今天,我也猜不准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如他那样走上台。至少我还不觉着自己有那种勇气。这世上少不了偏见和仇恨。有时候他们会说出来,有时候他们只是会在眼神里显露出来,但不管是怎么样,我希望你能是一个勇敢的孩子,能让你的父亲,让我,让所有在乎你的人为你骄傲。”
白牧师不愧是优秀的传教士。无论是怎样的道理,他总能讲出寓言般的故事,在引人入胜的情节中让人渐悟。而在这个故事里,无论是主人公还是听众都是我之前的哈佛学长,内中的道理便由此更深了一层。虽说或许每转述一次,故事的力度便会淡了些许,而传到我这里,直到今天也没把我那胆怯的心病除去,但它毕竟给我打了气,那晚我便随着白牧师去了餐车。
到第五天吃过午饭的时候,火车徐徐驶入波士顿的郊外。那天是八月二十七号,时间虽已到了暮夏,可空气里仍是凝结着潮热的水气。不多大功夫,一大片乌云便聚了起来,新英格兰轻盈的建筑和茂密的针叶林在黑云下也泛出了淡铅的色调。
要说年轻人的心事和这夏末的天气也有几分相似,一场雨下过,天晴了,心事也没了。可到第二天,水气聚起来,黑云压城,心事便也跟着又回来了。几天前的不悦算是过去了,可眼看终点在即,心中又为新的事情忐忑起来。
车近波士顿南站,瓢泼的雨便落了下来。开始时落下的是大块的雨点,那种一遇着地面或是车窗便砸出铜钱大小水印的雨点。过不多久,雨点连成了线,随着火车的速度,在车窗的玻璃上对角地划过。
待得车进站停下,车窗上虽没了雨水,可站台上巨大的玻璃弧顶却满是珠玉落盘的声音。站台的一头,我们来的方向上,雨水下泻,已是一副水帘。
白牧师在车站的拱门下,雇了辆黑色的汽车,指挥着司机向西驶去。他对我说,这一路若是顺利,只要半个多小时便可到家。
听他这话,我心里思量着,自打从自流井出来,走了怕是有两万多里,时间也耗费了两月有余。如今只剩下半个小时的路,却也不知为何盼着这半个小时的路能走得再长些,哪怕走出两个小时、三个小时也好。
我心里清楚,在那条路的尽头,有着未来的母校,一片古老而新鲜的学术世界,有在美国全新的生活,当然还有一桩萦绕胸中已将近十年的心事。那是一个身影,伊莎白的身影。之前,她只存在于银板之上,而不久,她就会如神赐般出现在我面前。
那会是既让人激动也让人畏惧的一刻。时间消逝的越多,那畏惧似乎也就把我的心攥得越紧。心里一遍一遍地想着,念着自己知道的所有的问候。可说不准是因为砸在车窗上乒乓作响的雨滴声声,心总也是难得安下,仔细地遣词造句,却不那么容易,后一句话刚刚想好,偏偏发现前一句又已忘记。如此下去,前方却已见到那三株我在照片中便已熟悉的参天榆树。
车进入园中,徐徐驶过车道,在一栋鹅黄色的房子前停下。接下来的事情,似梦又似幻。上了台级,进了宽大敞开的门廊。门开了,我随着白牧师前行。先是白家的管家太太上前相迎,她身后跟着跑出来一前一后两个相貌不差一二的中国小姑娘,最终就在这客厅里,我第一次看见了伊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