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王长林身前,把报纸杵到他眼前。王长林盯着报纸看了一刻——标题上有一道指甲掐出的划痕,这是张部长之前约定的信号。他抬眼盯着张震说:“杀了我。我们都是发过誓的。”
张震冷笑一声,对络腮胡一挥手,王长林又被倒吊着了。
他把几份空白的自首书和脱党申明撂在桌上,看一眼手表,对赵小六子说:“一个小时,如果还不签就继续!”转脸又对王长林等人说,“不要以为就你们能熬刑。想当初我比你们还能熬呢。就你们受的这些,不过是笋子冒尖——刚开头!浩子,跟爷几个说说我当初熬的那些,不要再考验老子的耐心!今天是最后一天!明天这时候,再不签字就照我受的那些一套套来!老子不信你们扛得住!”
佐藤在门外听着,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丝狞笑。他转身走了,木屐嗒嗒,声音细碎。
张震也走了,脸色阴沉,脚步沉重,走廊里看到他脸色的人都心里发凉。
审讯室里,浩子跟说书的一样蹲在椅子上绘声绘色说着。
王长林几个人眼里的不屑变为钦佩,变为惋惜。被倒吊得红头涨脸的王长林喊了一嗓子:“咱不能学了那龟孙!”
他们咬紧牙关挺着,对自己说:不能学他,熬到最后还是降了。
时间嘀嗒嘀嗒一点点过去,赵小六子又提了一桶水朝他们一一泼去。他哭丧着脸对王胜说:“王哥,我实在熬不住了,你和浩子看会儿,我上去眯瞪一会儿。”
出得楼去,已是深夜,他伸着懒腰骂骂咧咧地朝后院走去:“粘着了四爷的人就都是属核桃的,不对,是铁胡桃,咬不动,敲不开,都是死脑筋。”浩子追上来说:“赵哥,熬一夜了,咱去搞点好吃的?”
次日上班好一会儿了,张震坐在办公室看完那些各地报来的情况通报和报纸,双肘支桌揉着俩太阳穴发呆,忽然赵小六子门也不敲进来:“课长!”
张震冷着脸说:“出去!”低沉的声音吓了他一大跳,赶紧退出去,才想明白刚才没喊报告,忙整整衣衫大声喊道:“报,报告!”
张震举起报纸佯装看报:“进来。”说实话他心里烦透了,不想去审讯室可又不能不去,他周身每一根汗毛都告诉他,有一双阴沉沉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那是佐藤的眼睛,或者是他心腹的眼睛。监视,无处逃避的监视,逼自己时时与扮演的角色合体,不能让老狐狸有一丝怀疑。一上班老佐藤就走了,这肯定是叫自己下去刑讯那几个犯人的,他把头从报纸后面一点点抬起来,当眼神终于和赵小六子对上,忽然知道自己判断错了。
“恭喜课长,贺喜课长,那几个四爷签字了!”
“签了?啥时签的?”他一下跳起来,差点儿把自己绊一跤摔到桌子上,原来是被脱了一半的鞋绊住了。他定了下神:“他们怎么就忽然同意签了?”
“我、浩子、王胜轮番劝了他们一宿。”赵小六子表功地把一摞签了字的自首书双手递上。
张震真心希望自己听错了,一脸狐疑地盯着他:“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十足真金!其实那个脊背烤熟了的昨晚上就想签了,他们又熬了半夜,让我们出去,说要商量商量。这有啥商量的啊,真是。早晨说商量好了,就都签了。”
张震翻看自首书,耸耸肩:“知道了,你先下去。记住,以后叫我副课长。”
他手指头在桌上慢慢敲打着,一下、两下、三下,仰头闭眼,他在思谋这里面的可能性和可靠性。王长林这人他是有一定了解的,是个党性坚定的老同志,其他几个有一面之缘,但看这些天的表现也是可信、可靠的。现在突然同意自首脱党,这里面有什么蹊跷?昨天插到自己门上的报纸怎么来的?报纸上的划痕一定是故意的,代表什么意思?他们被俘之前就接到过指令?那为什么我没接到指令?现在该拿他们怎么办?他忽然后悔没对他们进行更残酷的折磨和考验了。
他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思前想后,最后决定:无论如何,在没有接到上级指令之前,绝对不暴露自己。其次,宁可让他们接受更严峻的考验,做进一步甄别。这个皮球,先踢给佐藤!
他拿着自首书大踏步走出办公室,随手碰上办公室的门锁,回手轻推确认锁死。明知佐藤不在,依然大声喊报告敲门,等了会儿才转身大步下楼。在一楼侦缉队的大办公室里,浩子正无聊地独自掷骰子,张震皱着眉头问他:“老佐藤呢?”
浩子电打了一样跳起来嬉笑道:“太君一大早就出去了,(低声)好像是去宪兵司令部开会。下面那几个人,您去看看?”张震审视着这个小蟊贼:“那事你们已经先报功了吧?”
“不是我,是络腮胡……”
“哼,这个王八蛋!他去哪儿了?”
浩子神神秘秘地说:“今天江家湾大集,他们去捞外快了。”
张震骂了声粗话转身出门,他不想去看王长林,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心里说不出的烦躁与虚空,却佯装得意地吹着口哨溜达到大街上。在一个小烟摊前,他买了包烟,取出一支在烟盒上轻敲着,侧身靠墙打火点烟,眼睛不经意地看看四周,站直了又看看另一边叼着烟说:“找钱!”看着他腰间那把王八盒子,卖烟的小贩赶紧找他一张旧法币,见他转身走了才小声骂道:“草纸要不要找啊,小气鬼!”他叼着烟大摇大摆走去,只当听不见。街角百货店大橱窗里新展出的男女模特吸引了他,他走过去在橱窗前照着模特的样子摆了个很酷的姿势,引得路过的两个年轻女人嗤笑而去。他满不在乎地冲她们背影吹了一个响亮撩人的口哨,俩女人回头看一眼笑得花枝乱颤。
周园大门口哨兵没阻拦,出来后也没人跟踪,什么情况?老佐藤真信了自己还是一时疏忽?他信步逛到宁城最繁华的市中心,在电影院买了两张电影票,从一条小街转到文溪河边,前方河畔半亭外,七窍玲珑石上面有三颗石子!这是罗芳要求联络的暗号!他强压住满心欢喜走过玲珑石后,靠着石头又点了支烟,捡起两颗石子打了俩水漂走了。
且说何大头照常去宪兵司令部上班,刚走到楼门口就被哨兵横枪挡住。原本就被宿醉和早起折磨的他顿时火冒三丈:“让开!敢挡我何大翻译官,太君怪罪下来算谁的?!”说着手指杵着帽檐把头顶战斗帽往上一顶,横着胸脯就要往里闯。
咔!两把刺刀冲着他胸脯指过来,吓得他往后一跳问道:“纳尼纳尼?”那声音已经是虚了许多。
“大太君的命令,支那人统统的不许入内,一只蚊子也不许!”松木走来大声叫嚷着,哨兵很威风地用刺刀指着何大头胸口。
“早说嘛!老子还好睡个回笼觉。”何大头转身走了,走出一截儿还不甘心地回头瞪了一眼,松木看都不看他。
会议室里,围着会议桌坐满了日本军官,个个神情严肃、毕恭毕敬。主席位置上是个一脸横肉目光凶狠的家伙,这是龟田大佐,日本精锐师团的旅团长,淞沪大战一路杀来满手鲜血。在他左首坐着个面相清隽有着老鹰般眼神的中年军人,他就是横田大佐,浙江省特务机关的机关长。再下面才是松井和佐藤以及一些中下级军官。
阳光一点点移动着,射在墙上悬挂的大幅地图上。龟田大佐一一指点着那些画着蓝色、红色小圈的地方,很气派地一挥手:“以战养战、以华制华是国策,我们要强化对占领区的统治,坚决打击非占领区的抵抗活动,坚决消灭一切抗日武装和抗日分子!”
会议结束,横田大佐把松井、佐藤留下,让人叫来了等候多时的田中医生。
田中医生举着手里一沓材料说:“我对打打杀杀不感兴趣,这个才是我对帝国的最大贡献……”他兴奋地向横田等人介绍自己的研究成果。横田细心倾听,心里暗暗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