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亮厌恶地看了一眼她那乱蓬蓬的鸡窝头和血红的大嘴,把斗笠朝上推了一下,用烧伤的那边脸对着她一瞪眼,那女人马上乖乖闭嘴了。带他上楼去的路上,她忍不住又问:“你打算住几天?”
“你知道隔壁房子谁家的吗?我想租下来。”张亮很直接。
“天哪!你想租隔壁?”她唠叨的天性大发作,“那可是个凶宅!以前是娄掌柜的,结果日本人大轰炸,他出去在街上躲不及被炸死了。后来租给田中开诊所,结果莫名其妙人就不见了,他那个老婆不像老婆、护士不像护士的女人也跑了。”她摇头又摆手地说,“不吉利,不吉利。”
“那我要租房找谁?”
“你真要租?你不怕啊?”
“我怕谁?鬼都怕我!”张亮不耐烦地一扭脸。老板娘吓得一哆嗦,赔着笑脸说:“是,是,那凶宅也只有您这样的才镇得住。”她偷偷看一眼张亮,说,“租房找对面五金店的杨掌柜,那是娄掌柜的小舅子。”
张亮一听转身下楼,老板娘喊:“房钱,你还没给我房钱!”
“我连屋都没进给你什么房钱?”
“你拿了钥匙没有?拿了钥匙就要交房钱。”老板娘理直气壮,张亮噗地笑了,在兜里掏出几张法币来,抽了一张给她。
“这不够。”老板娘咧着贪婪的大嘴。
张亮冲她晃了一下拳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他再次进入田中诊所的时候,已经是这里的房客了。
话说自从林剑锋说要封了小上海那日后,张太太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她原本是个养尊处优的阔太太,刚开始接了小上海只为了消遣,在那里打麻将顺便照看一下而已。没想到做起来才发现如此烦琐不堪,加之各路神仙的骚扰,看小茉莉做得风生水起的生意竟是个鸡肋。和自家先生说起只惹得他呵呵一笑:“知道我不容易了?这生意你看着那丫头做得顺,只不过是她有何大头做靠山,侦缉队那帮人肯护着。你怎么对付得了那些下三烂?还是交给茉莉打理吧。”她还不服气,又坚持三两天实在忍不得缉私队那些人天天坐在店里“查黑市”,终于聘罗影为掌柜,依照何大头的例年终给百分之十的分红,两人皆大欢喜,商讨一通之后,小上海歇业装修,罗影哄了松木教小魏几道日本菜点,二楼开起了日式料理。
至于田中诊所,张亮在门楣上挂出了元升土产贸易行的牌匾,前边是门面房,后院成了货场。宁城的生意人冷眼看着,嘴上不说心里都不待见他。开业时放了一挂鞭,除了左邻右舍的走过来看了看热闹寒暄了几句,冷清得不像个开张的样子。
商会的人们聊起来都大骂张亮不地道,连驼子都说:“小掌柜的把他抬举起来,他就这样把东家的买卖抢了。”一时间宁城里是没什么人跟他做生意。
倒是罗影笑道:“人各有志,随他去。看干妈的面子,再说他好歹也救过我,这年月难过活,给人活路就是给自己活路。”
张亮不管那些,放话出来:“小号不做零售,只跟南京上海的贸易行做批发!”把原先罗影与根据地有关的生意接了过来。
夜,月明星稀。张亮提着盏风灯在后院各间屋里转悠。
他拿着根棍沿墙沿地面敲着,屋里明面儿上的东西都仔细检查过了,就差没拆墙掘地了,可二十几天过去还什么蹊跷都没发现。他是个胆大心细的人,挨着排一点点敲,一点儿也不着急。
他很奇怪一点,就是这田中诊所关张有段日子了,可为什么屋里连个老鼠爪痕都没有呢?宁城不是个肮脏的城市,可也不该连只耗子都不见啊。而且,每当清晨半睡半醒之间,就会隐隐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很怪的臭味,那种恶心到骨子里的臭。
终于,这天后半夜他又被这臭味儿惊醒了。一翻身爬起来,打着手电筒再次搜寻,雨后潮湿的气息里那种怪怪的臭味儿像游走的毒蛇若隐若现,他到处寻找,却发现臭味儿最浓的地方还在自己的住房里。
他上下打量着这间房子,这是原先药房里间兼田中卧室,这里所有的地面墙壁他早已敲打探寻过一遍,也撬过几块地板,都没发现什么。难道?他俯身钻进床底下,这里的地板依然平坦得严丝合缝儿,但那股异味儿还是毋庸置疑地清晰可辨。他用指节叩着地面,终于发现有一块地面的回声与别处略有不同。他拖开大床,发现一块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地板严丝合缝地嵌着,如果不拉开大床根本发现不了。他把手放在那个浅浅的凹槽里一使劲儿,厚重的地板打开了,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屏住呼吸捂着口鼻仔细一看,木板的下面是一层厚厚的钢板,洞口一圈用胶皮垫圈密封。想起张部长曾说过田中是四三一基地的主要研究专家,他脸一下白了。关上翻板门,他先去后院找了把扫帚泼上煤油,又在原先的药柜里找出一个纱布口罩用酒精泼了戴好又用毛巾扎裹住,拿了件白大褂穿上,戴上胶皮手套。心里暗骂:奶奶的,难怪这柜子里有这些玩意儿,感情这地下还有奥秘。
一切搞好,他点着扫帚做的火把,又摸摸腰里的匕首,深吸一口气再次打开翻板门。他把火把伸向地洞里朝下照着,黑洞洞的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木楼梯向下延伸。他让火把烧了一会儿,才慢慢走下楼梯。
火把的光亮跳动着,却也只能照亮一小片地方,他没想到地下居然有这么大一个空间。
黑黝黝的四壁矗立着一排排铁丝笼,中间有一张铺着白被单的窄铁床,上面赫然是一只很大的灯,张亮四处打量,找到了灯绳,打开灯,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到心底。
那些笼子,层层叠叠的笼子,里面全是老鼠,白的、灰的、黑的,大的、中的、小的。宽大的工作台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几个大玻璃瓶里泡着东西,凑近一看,全是各种内脏,一个超大的瓶子里,赫然是一颗打开了头盖骨的人头……张亮不是个胆小的人,多年征战的老兵,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自认多惨烈的阵仗都吓不到他了,可是这景象把他吓着了。那些老鼠,全是死的。有的正在腐烂,有的只剩白骨,一个笼子里有一只巨大的黑老鼠,足有小猪仔大,狰狞的眼睛大瞪着,大张的嘴里似乎还有气息吐出,他走近仔细看看,它面前一摊飙射出的暗黑污渍,四肢脚爪硬邦邦的奓着,肚皮爆裂,隐约能看见一只小鼠挣扎欲出的鼠头,看来这家伙死前受了不少罪。
张亮强忍恶心,巡视着这间实验室,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能先把这里封起来,跟家里汇报,看怎么办。
他正准备上去,忽然墙角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眼神。
那是一个背包,军用的。
他走过去,提了一下,很沉。
这间地下室里所有东西都很诡异,他不想打开它。
但是,万一万一里面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呢?上面命令自己进驻这个地方仔细搜查,那就一定有上面的道理。
搜查,也包括这个背包。他小心翼翼打开背包,把里面的东西逐一取出。一共是十八本笔记,虽然是日文看不懂,但从插图判断一定是与试验有关的。最底下,是一个锁着的金属盒子,很重。他想了一下,把背包重新装好,随身提走。
心想:这一定是最重要的东西。藏在哪里呢?如果密室的主人回来,这里能藏东西的地方没有一个他不知道;如果田中真死了,知道这里的人那是少之又少。他想想,提着背包上了后院。找了一只半旧的背篓,底下铺了油布,先把那只盒子放进去,又把那些笔记本夹杂在一些旧书报里放进去,最上面倒进去一些谷糠,就那么扔在柴房一角,拿些铁锨锄头蓑衣往上胡乱一盖,出门随手把门一带,只管走了。
回到房间他把翻板门盖好,把床拖回原处,仔细把地板擦干净,把背包塞进柴灶烧了。此时天已大亮,他心里越来越不踏实。打开大门看看外面,街上稀稀拉拉几个行人,隔壁旅馆的老板娘站在门口嗑香榧子,他想了想把门一关,溜达着想去何记酱园。
“哟,一大早就关了门,不做生意了?”老板娘涂得血红的嘴吧嗒着。他回头看了一眼:“批发生意,又不是要天天看店的。”
“嘿,你雇伙计不?我娘家三嫂的侄儿子……”
“还是等我先把自己的嘴糊住了吧,到时候一定找你。”
“哼!”老板娘一口香榧子皮啐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肚里骂道,“丑得跟阎王爷家看大门的一样,老娘还懒得理睬你呢。”